无垠的星海,是亘古的沉默与喧嚣。星云如泼墨,行星似碎钻,而在这片浩瀚中,几艘风格迥异的巨型星槎,正沿着各自认定的航轨,巡弋着属于自己的疆域与影响力。
其中一艘,尤为引人注目。它通体呈现一种历经风霜的玄铁之色,舰体上可见多处修补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出粗粝的焊接疤。它的规模不如“星陨”那般张扬庞大,不如“凛冬”那般冰冷肃杀,不如“雾隐”那般诡秘难测,也不如“曦光”那般流光溢彩。它就像一头沉默而疲惫的巨兽,在星海中艰难而坚定地航行,舰首两个古老的、仿佛以陨石刻就的大字,昭示着它的身份——归鸿。
……
此时的归鸿舟,内部远不如外部看起来那般“破烂”。核心区域的指挥大殿,依旧保留着古朴厚重的风格,青铜与玄木构筑的主体,闪烁着复杂符文的光流,如同血脉般在墙壁地面间蔓延。只是,那光流时明时暗,显然能量供应并不稳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机油、臭氧与淡淡书卷气的特殊味道。
卿尘烟——此刻或许应称呼他为这一世的“执舵人”尘烟——正立于巨大的星图仪前。他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工装,肩线笔挺,却沾染了些许油污。面容依旧是那般深邃俊朗,只是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韧与执拗。他手指快速在悬浮的光屏上划动,调整着星图参数,上面标注着归鸿舟目前面临的重重困境:资源星域被挤压、航路被干扰、内部一些关键的法宝阵列因年久失修而效能大减。
“执舵,能量核心区的‘聚灵反应炉’输出功率又下降了三个百分点,备用灵石库存……仅能维持标准航行二十七天了。”一名穿着类似服饰的年轻技术官,声音干涩地汇报着。
尘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星图上那几个代表着其他星槎势力的光点,眼神锐利如鹰隼。“星陨”的耀武扬威,“凛冬”的步步紧逼,“雾隐”的暗中窥伺,“曦光”的若即若离……都像无形的枷锁,困锁着归鸿舟前行的道路。
就在这时,大殿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守卫似乎想阻拦,却又迟疑着让开了道路。
一道清雅的身影,逆着廊道略显昏暗的光线,缓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裙,款式简洁,却勾勒出窈窕的身姿。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住。容颜清丽绝俗,眉眼间却自带一种疏离与冷静,仿佛周遭的焦虑与困境都与她无关。正是凤悠——这一世,她是“曦光舟”派驻至归鸿舟进行“技术交流与观察”的首席顾问,悠。
她的到来,如同在一池躁动的沸水中投入了一块冰,瞬间吸引了大殿内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归鸿舟的成员们对她感情复杂,既有对其背后“曦光”所代表的先进技术与资源的渴望,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者俯视的屈辱与警惕。
尘烟从星图仪上抬起头,目光与她在空中相遇。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男女之情的旖旎,只有一种跨越了诸多往世、沉淀为纯粹审视与探究的平静。
“悠顾问。”尘烟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有何指教?”
……
这是他们的第九十三次见面。在记忆里,在往事中,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身份下,他们总是会这样相遇,围绕着某种“事业”的核心,或敌或友,或合作或竞争。
悠步履从容地走到星图仪旁,目光扫过那上面标示的刺眼红色警报区,声音清冷如玉磬:“指教不敢。只是听闻贵舟‘聚灵反应炉’状况频发,特来查看。毕竟,若归鸿舟因动力问题停滞于此,也会影响本舟预定的联合勘探计划。”
她的话语公事公办,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却精准地戳中了归鸿舟目前最痛的伤疤。
尘烟身侧的技术官脸上浮现出愤懑之色,却被尘烟一个眼神制止。
“有劳悠顾问费心。”尘烟淡淡道,“归鸿舟自有解决之道。”他的骄傲,不容许他在对方面前,尤其是“曦光”的人面前,显露出太多的窘迫。
悠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虚点在星图仪上归鸿舟能量核心的结构图上:“解决之道?是指你们计划冒险进入‘碎星带’边缘,采集那极不稳定的‘混沌灵石’吗?”
尘烟瞳孔微缩。这个计划尚在高度保密阶段,只有核心几人知晓。曦光舟的情报能力,果然不容小觑。
“风险与收益并存。”尘烟没有否认,语气依旧沉稳,“归鸿舟从不畏惧挑战。”
“无畏是优点,但无谋是致命的。”悠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分析感,“碎星带环境复杂,引力陷阱遍布,更有星海海盗‘烬寂团’活跃。以归鸿舟目前的舰体状态和武器系统,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三十。一旦失败,损失的不仅仅是一支采集队,更是归鸿舟本就捉襟见肘的战略力量。”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镇定外壳。尘烟的手指在操控屏上无意识地收紧。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归鸿舟没有更好的选择。向“星陨”或“凛冬”求援?代价他付不起。向“雾隐”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而“曦光”……他们可以提供技术,但那附带的条款,同样苛刻。
“那么,依悠顾问之见?”尘烟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到墙角后的锐利。他想知道,她此来的真正目的。
悠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她手腕上的一个精巧仪器投射出一片柔和的光幕,上面快速流动着复杂的数据和结构图。“‘曦光’可以提供一套‘灵能稳定矩阵’的临时解决方案,以及一支经验丰富的工程小队协助你们修复反应炉核心的部分老化符文。足以让归鸿舟维持基本运转,并安全抵达三光年外的‘青霖星域’,那里有相对稳定的灵石矿脉。”
条件呢?尘烟沉默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作为回报,”悠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归鸿舟需在接下来的‘星海联盟议会’上,支持‘曦光’提出的‘关于规范星际遗迹开发伦理的公约’草案。并且,未来五十年内,归鸿舟在‘古仙遗泽’科技树分支上的所有非军事化研究成果,需与‘曦光’共享。”
……
大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前一个条件尚可商榷,后一个条件,几乎是要掐住归鸿舟未来科技自主发展的命脉!古仙遗泽是归鸿舟立足于星海,试图重现往昔荣光的最大依仗之一!
“这就是‘曦光’的‘善意’?”尘烟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讥诮。他感觉胸腔里有团火在烧,那是一种被轻视、被趁火打劫的愤怒。即便对面是她,是跨越了诸多往世纠葛的“故人”,在涉及归鸿舟根本利益的原则问题上,他也绝不会退让。
“这是基于现实利益考量的交易,执舵阁下。”悠平静地纠正,“‘曦光’投入资源,自然需要回报。情感用事,无法让星槎在残酷的星海中航行更远。”
她的话理智得近乎冷酷。
尘烟紧紧盯着她,试图从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过往“凤悠”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属于“曦光首席顾问悠”的、冰封的理智湖面。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却又有一股绝不屈服的倔强:“归鸿舟,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先辈筚路蓝缕,以启星海,留下的基业,不是让我们用来换取苟延残喘的筹码。”
他转过身,再次面向那幅布满危机的星图,背影挺拔而孤绝:“碎星带,我们去。混沌灵石,我们取。不劳悠顾问费心了。”
他的决定,掷地有声。大殿内的归鸿舟成员,原本因悠的条件而愤懑的脸上,此刻都涌现出一种与有荣焉的决绝。是的,他们的舟是破了点,是穷了点,但骨气还在!脊梁未弯!
悠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她清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澜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或许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论轮回多少世,骨子里那份属于“卿尘烟”的骄傲与守护的执念,从未改变。
“既然如此,”她收起光幕,声音依旧平淡,“预祝执舵阁下,此行顺利。”
她没有再多言,转身,如来时一般,从容地离开了大殿。月白的裙摆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只留下那清雅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以及一室更加凝重的气氛。
尘烟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星图上那片标记为“碎星带”的危险区域。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赢了,归鸿舟能赢得喘息之机;输了,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而这一次,那个曾与他并肩作战、温柔注视他的凤悠,站在了“理性”与“利益”的那一端,冷静地为他计算着得失,提供着一条看似安稳、实则屈辱的退路。
他们之间,不谈风月,只论存亡。
第九十三次见面,在破旧而骄傲的归鸿舟上,依旧无关情爱,只有理念与道路的碰撞,冰冷,残酷,却又是这无尽轮回宿命中,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沉重的羁绊。
星海无垠,归鸿孤影,前路漫漫,唯有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