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巨大的落水声并非来自师徒四人,而是在他们即将与水面亲密接触的前一刹那,一股玄妙的力量骤然包裹了乌篷船以及船上的所有人。周围下坠的景象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飞溅的水珠凝固在半空,形成一片晶莹剔透的奇异景观。
凤筱脸色发白,一只手还死死抓着船舷,另一只手则紧紧握着她脖子上那枚不起眼的、被改造过的玄天仪吊坠,实际上却是暗中催动了时云赋予她的“时之沙漏”的些许权限。也亏得她反应快,在最后关头强行扭曲了船体周围极小范围的时间流速,制造了一个短暂的缓冲,让乌篷船得以相对平稳地“滑”入深潭,而非直接砸进去。
……
即便如此,激荡的水花还是泼了众人一身。除了早有准备、在船触水瞬间便已轻盈跃起、周身燃起一层无形火焰蒸干水汽的火独明外,另外三人,包括凤筱自己,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幽深的潭水中,劫后余生的寂静被打破。
除某人以外的师徒三人:“#%*$\/@……”
朱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甩了甩湿透的袖子,嘴里吐出一连串含糊不清但显然不是赞美的音节,那串骨铃湿了水,声音都变得沉闷了不少。
时云默默拧着自己广袖上不断滴落的水珠,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能让周围的水面结冰。
凤筱更是狼狈,精心打理过的红白衣裙湿透紧贴在身上,编好的发辫散了小半,淡蓝色发带也耷拉着,幂篱早不知掉哪儿去了,她欲哭无泪地看着自己这一身:“我的新衣服……”
啊……我打死你,火独明!老子我今天跟你势不两立——!
火独明站在船头,黑袍红衣在蒸腾的细微水汽中显得愈发深邃,他回头看了看三个狼狈的同伴,尤其是小徒弟那副惨样,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诚意的弧度,语气轻松地仿佛刚才差点集体报销的不是他们:
“下次一定。”
“发辫散了,本座等一下给你编回去就是了!”
朱玄,时云,凤筱:“……”信你才有鬼!
一阵短暂的空间波动后,乌篷船并未返回天界仙渡,而是停在了一处陌生的河岸边。岸边不再是仙气缭绕的景致,而是带着几分人间烟火的凡俗气息,远处能望见连绵的屋舍轮廓。
……
“这是……哪啊?”凤筱一边用灵力烘烤着自己湿透的衣服,一边好奇地张望。
火独明率先跳下船,目光扫过远处那片屋舍,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声音平淡无波:“我家。”
他家?
凤筱和朱玄、时云都愣了一下。他们都知道火独明来历神秘,却从未听他主动提起过“家”。
“你们两个这么正经做甚?”凤筱小声问着另外两个人:“你们没有见过,也没来过他家吗?”
“我们要是见过来过,又何必不知道呢?”
“你们两个不是经常在一起嘛?”
“可我们又不是十指相扣,背对背的那种在一起。这只是个字面意思,懂?”
‘很好——!直接被这两个神人给打击为文盲了!’
火独明没有多做解释,径直朝着那片屋舍走去。师徒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朱玄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动,但并未多说。
……
越靠近那片屋舍,气氛似乎越发不对劲。远远地,就能听到一些嘈杂的喧哗声,并非市井的热闹,而是一种带着恶意和宣泄的哄闹。
当他们转过一个街角,看清前方景象时,凤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前方一座看起来颇为宽敞、但门庭明显有些破败冷清的院落外,围着一群男女老少。他们并非前来拜访,而是情绪激动,手里拿着烂菜叶、臭鸡蛋、甚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污秽之物,正不断地朝着那紧闭的院门扔去!口中还骂骂咧咧:
“呸!丧门星!克死爹娘的东西!”
“就是他爹!教坏了我们家娃!什么狗屁武术师父!”
“他爹本来就是一个无学无术的废物。竟还有脸来教人?!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就是!早看他们家不顺眼了!”
“师德败坏!误人子弟!滚出我们镇!”
“小的也不是好东西!一家子晦气!”
……
污言秽语,夹杂着烂菜叶和臭鸡蛋破碎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
凤筱瞬间明白了火独明刚才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情绪是什么。她猛地转头看向火独明,却见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慵懒散漫的表情,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仿佛眼前这不堪的一幕与他毫无关系。但他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朱玄的脸色沉了下来,手腕上的骨铃无风自动,发出低沉的嗡鸣。时云周身的气息更冷了,目光扫过那群激愤的村民,如同在看一群蝼蚁。
“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凤筱气得浑身发抖,赤瞳中怒火燃烧,下意识地就想冲上去理论。
火独明却伸手拎住了她,声音平静得可怕:“习惯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像重锤般砸在凤筱心上。她忽然想起,之前似乎隐约听说过,火独明出生时便没了娘亲,成长至七岁时,爹也跟着去殉情了。他爹原来是教武术的,看来是不知道被谁造谣中伤,坏了名声,连累着年幼失怙的他,也跟着受尽了白眼和欺凌。
原来,他如今这般看似玩世不恭、视万物如尘埃的性格,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用一身尖刺,包裹着千疮百孔的内心,一点点磨砺出来的吗?
……
看着那群人依旧不依不饶地辱骂、投掷,而火独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隔绝了所有声音和污秽的雕像,凤筱只觉得鼻子一酸,心里堵得难受。
朱玄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正要有所动作,却被时云按住了肩膀。
时云摇了摇头,清冷的目光看向火独明,带着询问。
火独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这次只是回来看看,住一会儿时间而已。不必理会。”
他说着,竟真的无视了那群喧闹的村民和满地的狼藉,抬步朝着那扇被污物覆盖的院门走去。他脚步从容,仿佛踏过的不是污秽,而是寻常路径。
师徒三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所过之处,那些扔过来的烂菜叶、臭鸡蛋,在靠近他们周身一定范围时,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弹开或湮灭,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村民们看到突然出现的这四个气质非凡、尤其是为首那黑袍红衣男子周身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气息,喧闹声不由得小了下去,投掷的动作也迟疑了。有人认出了火独明,脸上露出惊恐和厌恶交织的复杂神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火独明走到院门前,看也没看门上的污秽,只是伸出手,指尖在那老旧的门锁上轻轻一点。
……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
他推开那扇承载了无数恶意和童年阴影的木门,率先走了进去。门内,是一个荒草丛生、布满灰尘,却依稀能看出曾经规整模样的院落。
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照进积满灰尘的堂屋,勾勒出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火独明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门外渐渐散去、却依旧指指点点的村民,也背对着跟进来的三位师父和小徒弟。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凤筱几乎以为他化成了一尊石像。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那声叹息太轻,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地,却重重地砸在了凤筱的心上。
她看着师父那挺拔却莫名显得孤寂的背影,看着这满目荒凉、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家”,终于明白,有些伤痕,即使用最玩世不恭的态度去掩盖,也终究是刻在了骨子里,无法磨灭。
这一次的“回来看看”,或许并非一时兴起。
而是一场,迟来了太久的,直面过往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