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之下,墨色的水域死寂无声,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唯有悬挂在苍白骨桥两侧的惨白灯笼,映照着师徒四人前行的身影,在光滑如镜的桥面上拉出扭曲摇曳的长影。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踏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那股源自深渊的吸力与寒意无孔不入,试图钻入骨髓,冻结灵魂。
凤筱,不,小羡曈紧跟在火独明身后,暮山紫的衣裙在幽白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发间的栀子花似乎也收敛了香气,不敢在这绝对的死寂中过分张扬。她赤色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体内的灵力自发运转,抵御着那侵蚀心神的阴寒。饶是如此,她仍觉得手脚冰凉,呼吸都有些滞涩。
走在前方的火独明却仿佛回到了自家后院一般闲适。他一手撑着那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印着粉嫩桃花的“醉春风”油纸伞,另一只手随意地负在身后,黑袍红衣在死寂的背景中走动,宛如暗夜中独自燃烧的、妖异而醒目的火焰。他甚至还有闲心,用伞尖轻轻敲击着旁边一根形似肋骨的桥栏,发出“叩、叩”的轻响,在这绝对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朱玄跟在小羡曈身侧,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虽然面色微白,但眼神依旧清亮,步伐也还算稳当,不由得咧嘴一笑,传音入密道:“怎么样,小羡曈?这地方够劲儿吧?比你那天宫的云锦仙阙如何?”
小羡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同样传音回去:“鬼气森森的,还不如我那偏殿小院暖和。”
“嘿!没眼光!”朱玄啧啧两声,“这可是三界独一份的景致!多少人想来还来不了呢!”
一直沉默的时云,走在最后,天蓝色的伞面将他周身笼罩在一片独立的静谧之中,仿佛将外界的一切死寂与阴寒都隔绝开来。他只是沉默地走着,目光偶尔掠过桥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水域,清冷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审视着一片寻常的风景。
……
栈桥仿佛没有尽头,延伸向无边的黑暗。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变化。
那是一座巨大的、悬浮于黑暗水域之上的宫殿。
宫殿的材质非金非玉,而是某种更加奇异的、仿佛凝聚了亘古死气与幽冥规则的暗色晶体构筑而成,整体呈现出一种扭曲而宏大的风格,无数尖塔如同利刺般指向虚无,殿壁上雕刻着无数挣扎哀嚎的亡魂虚影,却又在细节处透露出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秩序与威严。宫殿正门是一座巨大的、如同凶兽张开的巨口般的拱门,门内幽深,看不清具体情形。
拱门两侧,肃立着两排身披玄黑重甲、面容笼罩在狰狞鬼面之下的侍卫。他们身形高大,气息凝练如渊,远比之前在渡口现身那些更加深沉可怕。当火独明一行人走近时,这些侍卫齐齐躬身,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那无声的敬畏,却比山呼海啸更令人心悸。
火独明看也未看他们,径直踏入了那凶兽巨口般的殿门。
殿内的景象,再次超出了小羡曈的想象。
与外界的死寂黑暗不同,殿内广阔得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穹顶高远,镶嵌着无数如同星辰般闪烁的、散发着幽冷光晕的冥石。脚下是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星辰”的黑色地面。无数半透明的、身着各色古老服饰的魂灵,如同潮水般在大殿中无声地穿梭、徘徊,它们面容模糊,眼神空洞,遵循着某种无形的秩序,向着大殿深处某个方向缓缓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彼岸花冷香,以及一种……仿佛能洗涤灵魂、却又带着无尽悲凉的奇异力量。
这里,便是往生殿。亡魂渡过极渊,洗去前尘,重入轮回之地。
火独明穿行于无尽的魂灵潮汐之中,那些魂灵感应到他的气息,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自然而然地分流,不敢靠近他周身三丈之内。他撑着伞,步伐从容,仿佛漫步于自家的后花园。
他带着三人,径直来到大殿最深处。那里,并非什么森罗宝座,而是一条横亘在虚空中的、波澜壮阔的银色长河!
……
河水并非实质,而是由无数闪烁的记忆碎片、纷杂的情感流光、以及破碎的时空法则汇聚而成,奔流不息,发出如同亿万生灵同时低语的轰鸣,却又诡异地不觉得吵闹。河水的一端,连接着往生殿无尽的魂灵潮汐,另一端,则没入一片混沌的、旋转着的巨大漩涡之中。
这便是忘川的核心支流,亦是轮回之河的起点之一。
河边,矗立着一块巨大的、表面光滑如镜的黑色礁石。礁石上,摆放着一张简单的石桌,两把石椅。
火独明走到石桌旁,将“醉春风”随手靠在桌边,自己在其中一把石椅上坐下,然后对着小羡曈招了招手。
“过来。”
小羡曈压下心中的震撼,走到他身边。从这个角度,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那条银色长河的壮阔与神秘,无数记忆的光影在河水中沉浮明灭,仿佛蕴藏着诸天万界所有生灵的悲欢离合。
“觉得这里如何?”火独明单手支颐,肘部抵在石桌上,目光落在奔流不息的轮回之河上,语气随意地问道。
小羡曈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景象,沉默了片刻,老实回答:“很……震撼。也很……悲伤。”那无尽的魂灵,那破碎的记忆长河,无不昭示着生命的终结与轮回的无情。
火独明闻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悲伤?算是吧。但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他伸手指向那条银色长河,“你看那里,每一道光,都是一个故事,一段人生。爱恨情仇,功名利禄,到头来,不过都是这河中的一滴水,一朵浪花。”
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历经万劫后的漠然,可小羡曈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
朱玄不知从哪摸出两个杯子,自顾自地倒了两杯看起来像是酒、却散发着浓郁彼岸花香的液体,一杯递给时云,一杯自己拿着,靠在旁边的另一块礁石上,看着轮回之河,眼神也有些悠远。
时云接过杯子,并未饮用,只是静静地看着杯中荡漾的液体,伞下的侧颜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清寂。
火独明重新将目光投向小羡曈,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轮回河水的碎光,显得格外幽深:“带你到这里,并非为了让你感悟生死无常。那些东西,说多了也无趣。”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师父我,除了会放火打架,会惹是生非,偶尔……也负责看着这条河,送一送这些迷途的魂灵。”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自嘲,可小羡曈却听出了话语之下的重量。
极渊渡主。
执掌生死边界,看守轮回起点。
这是何等的权柄?又是何等的……孤独?
……
她忽然想起那卷竹简上记录的、他父母惨死的过往。当他手握如此权柄,俯瞰众生轮回之时,想起自己那不得善终、甚至魂魄都可能不得安宁的至亲,心中又是何种滋味?是麻木,是恨意,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悯?
“师父……”她轻声唤道,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火独明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摆了摆手,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他站起身,重新拿起靠在桌边的“醉春风”,伞面转动,粉嫩的桃花在幽暗的冥光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诡异美感。
“行了,看也看过了。”他恢复了一贯的懒散语调,“这地方待久了,活人容易折寿。走吧,带你回去。你那两位师父,怕是等得不耐烦了。”
他说着,便转身向着来路走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沉静与流露,只是小羡曈的错觉。
……
小羡曈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奔流不息的银色长河,以及河中无数沉浮明灭的记忆之光。她将这一刻的震撼与感悟,深深埋入心底。
她知道,师父带她来这里,并非炫耀,也非单纯的展示。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接纳与信任。
是将他世界中,最沉重、最核心的一部分,揭开了一角,让她窥见。
她快步跟上火独明的脚步,暮山紫的衣袂在身后飘动。
……
离开往生殿,重新踏上那漫长的骨桥,周围的死寂与阴寒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看着前方那撑伞而行的、亦正亦邪、亦狂亦寂的师父背影,心中那份因“极渊渡主”身份而生的震撼,渐渐化作了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这样一个师父……
似乎,也不错。
至少,在这条布满荆棘的修行路上,她并非独行。
而她的背后,站着一位,连轮回都能俯瞰的……渡主。
……
栈桥尽头,渡口在望。
朱玄和时云早已等在那里。
四人汇合,依旧是那三个风格迥异、却莫名和谐的师父,带着他们新晋的、拥有了“小羡曈”之名的小徒弟,踏上了归途。
……
极渊渡的黑暗,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而属于“小羡曈”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