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宅院,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割裂感。一半是倾颓的屋宇、丛生的荒草,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过往悲剧的沉重阴影;另一半,则因着师徒四人的短暂驻留,而沾染上了一丝微弱的、属于“生”的鲜活气息,尤其是那顿算不上精美、却心意独特的生辰宴所残留的淡淡烟火气。
小羡曈盘膝坐在院落中央,身下是冰凉的、带着湿气的泥土。暮山紫的衣裙铺散开来,如同暮色中一朵悄然绽放的花。她双目紧闭,长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对白色的狐耳却微微颤动,捕捉着风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她在尝试着,独自回味、引导体内那丝新生的、与“轮回”相关的微弱力量。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火独明那低沉而富有魔力的吟诵,那古老晦涩的音节仿佛自带轨迹,在她灵台之中勾勒出冥河的轮廓、彼岸花的摇曳、以及轮回之门开启时那无声的轰鸣。她尝试着模仿那种“意”,而非具体的“音”。放空思绪,将心神沉入一片虚无,仅凭着本能与那日残存的感悟,去触碰、去安抚这院落中依旧盘踞不散的残魂怨念。
……
起初,一片混沌。
她能感受到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充满了痛苦与不甘的冰冷存在,它们像是一团团粘稠的墨迹,污染着这片空间。她的灵识小心翼翼地靠近,却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反而被那浓郁的负面情绪沾染,心绪一阵烦恶。
系统小纤发出微弱的、带着稳定绿光的提示:“宿主,能量波动紊乱,建议先稳定核心频率。尝试与之前成功引导时的灵魂共振进行匹配……”
小羡曈定了定神,摒弃杂念,不再强行去“渡”,而是回忆起昨日成功那一刻的感觉——并非高高在上的超度,而是一种平等的、带着理解的“指引”与“安抚”。她想象自己并非施法者,而是一个迷途中的同行者,只是她手中,多了一盏微弱的灯。
渐渐地,她体内那丝微弱的轮回之力,开始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坚定地按照某种玄妙的轨迹自行运转起来。它不再试图驱散黑暗,而是如同温和的水流,悄然渗透,包裹住一团离她最近、怨念相对较弱的残魂碎片。
那碎片充满了溺水而亡的恐惧与挣扎。冰冷,窒息,无尽的绝望。
小羡曈没有抗拒这股感觉,她任由那冰冷的恐惧感流过自己的心间,同时,以那丝轮回之力为引,将自己心中对“安宁”的向往、对“解脱”的理解,化作无声的意念,缓缓传递过去。
……
没有咒文,没有吟唱。
只有灵魂与灵魂之间,最直接、最原始的交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顺着鬓边滑落。维持这种细微的操控与共情,对心神的消耗极大。
就在她感到力竭,那丝轮回之力即将中断的刹那——
那团充满了溺水恐惧的残魂碎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那浓郁的黑色怨念,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开始一点点消融、褪去。最终,它化作一点极其黯淡、却无比纯净的蓝色光点,如同夜空中最遥远的星辰,微微一闪,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于天地之间。
它放下了执念,得以往生。
成功了!
而且,是在没有师父引导、没有咒文辅助的情况下,独自完成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与虚弱感同时涌上心头,小羡曈猛地睁开眼睛,赤色的瞳孔因激动和疲惫而显得格外明亮,胸口微微起伏。
……
“啧,还不算太笨。”
慵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小羡曈抬头,这才发现火独明不知何时已倚在了廊下那根还算完好的柱子旁。他依旧穿着那身扎眼的黑袍红衣,手中把玩着那柄合拢的“醉春风”油纸伞,伞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眸,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与衡量?
“悟性尚可,就是这力量……微弱得可怜。”他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嫌弃,“比冥河边的萤火虫也亮不了多少。”
“有的给你练就不错了!”
小羡曈刚刚升起的那点小得意,瞬间被他这盆冷水浇灭了大半,忍不住小声嘟囔:“……这才刚开始嘛……”
“开始?”火独明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以为往生咒是什么?小孩子的把戏?念几句咒,挥挥手,就能让万千怨魂立地成佛?”
他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阴影将她笼罩。
“你今日渡化的,不过是这院子里最弱小、执念最浅的一缕残魂。真正的往生,面对的往往是积累了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更久远的滔天怨气、刻骨仇恨、或是纠缠了无数因果的复杂执念。它们会反抗,会诱惑,会试图将你一同拖入无间地狱。”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方才你感受到的那点反噬,不过是挠痒痒。”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若遇到真正的凶戾怨魂,一个不慎,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连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小羡曈被他话语中描绘的场景惊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火独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未放缓语气,反而继续道:“轮回之力,并非赐予,而是交换,是承担。你指引它们往生,便需在一定程度上,承受它们残留的业力与因果。渡化的魂灵越多,越强,你身上背负的也就越重。这份力量,是捷径,也是枷锁。”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微微发白的小脸,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丝丝,带着点他特有的、玩世不恭的调侃:“所以,小羡曈,现在还想跟着本座学这‘往生咒’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羡曈怔住了。
她从未想过,这看似能“渡化众生”的力量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风险与代价。承受业力?背负因果?魂飞魄散?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想要退缩。她穿越而来,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命,有了看似不靠谱却实力强大的师父,她还想活得长长久久,还想肆意逍遥,不想年纪轻轻就因为“超度”别人而把自己搭进去。
……
这么危险?要不……还是算了?我还没活够呢……
“宿主,我觉得你应该没有这么傻。”小纤喝着奶茶,说:“要是你学会了,还能保命用呢!以你的能力,应该可以突破的!加油加油,本系统会在背后为你喝彩的!”
小纤的这一番话让她心头一凛。保命?难不成有什么不可预测后果?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这破败的院落,扫过那些虽然被火独明暂时压制、却依旧在阴影中蠢蠢欲动的残魂怨念。她想起了那卷竹简上记录的、火独明父母惨死的过往,想起了他独自一人在这充满恶意与痛苦的环境中长大,最终却成为了执掌生死边界的极渊渡主。
……
他是否,也曾经背负着难以想象的业力与因果?他是否,也曾无数次游走在魂飞魄散的边缘?
他看似玩世不恭,漠视生死,可他却在这极渊渡,日复一日地“看着这条河,送一送这些迷途的魂灵”。
这份看似冷酷的职责背后,是否也藏着一种更深沉的、不为人知的……守护?
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对师父复杂心境的理解与一丝不甘示弱的倔强,悄然压过了最初的恐惧。
她抬起头,赤色的瞳孔直视着火独明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微颤,却异常清晰坚定:
“学!”
火独明似乎有些意外,眉梢微挑,看着她,没有说话,等待她的下文。
小羡曈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师父说过的,这力量是枷锁,但也是……武器。我不想只因为害怕,就放弃可能变得更强的机会。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却更加认真,“如果能帮到一些真正想要解脱的魂灵,承担一些业力……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火独明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随即,他嗤笑一声,抬手用“醉春风”的伞尖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口气倒是不小。”他语气依旧懒散,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凌厉,“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往后若是被业力缠身、哭爹喊娘,为师可不会心软。”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朝着屋内走去,黑袍红衣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
“休息够了就进来。朱玄煮了安魂汤,虽然难喝,但对稳固你刚刚消耗的心神有点用处。”
小羡曈捂着被敲痛的额头,看着师父消失在门内的背影,愣了愣,随即,嘴角忍不住一点点翘了起来。
她知道,这关,她算是初步通过了。
……
往生咒的路,注定荆棘密布。
但既然选择了,她便不会回头。
她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暮山紫衣裙上沾着的泥土草屑,感受着体内那丝因消耗而空乏、却又似乎更加坚韧的轮回之力,赤瞳中,光芒渐盛。
……
极渊渡主之徒,小羡曈。
她的道,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