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染的怨灵,消散了。
仓库里,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与怨毒,也随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如释重负的悲伤。
月岛绢子和她的员工们,都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百年悲剧的震撼中,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没想到……没想到我们‘月影’的荣耀背后,竟然……竟然藏着这样一段……悲惨的往事。”月岛绢子捂着嘴,泪水止不住地流。
“林先生,谢谢您。”她转过身,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您不仅救了‘月影’,您还……还让她,得到了安息。”
“我什么都没做。”我摇了摇头,看着地上那把破旧的三味线,轻声说道,“我只是,让她讲完了她的故事。”
她的执念,已经解开。按照常理,她应该已经踏上了往生的路。
但是,我的心中,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她最后那句“我的孩子”,那撕心裂肺的呼唤,依旧,回荡在我的耳边。
她虽然放下了恨,但她对孩子的爱,那份最本能的、最纯粹的母爱,却成了她新的执念。
这份执念,不足以让她化为怨灵,却足以让她,徘徊在忘川河畔,无法真正地,获得解脱。
她还没有,真正地“回家”。
“林先生,”橘遥走到我的身边,轻声说道,“她的灵体,虽然消散了,但一缕最纯净的执念,还留在这里。她……还在等。”
“等什么?”月岛绢子不解地问道。
“等她的爱人。”我看着仓库的角落,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小染最后望向天空时的,那丝期盼。“她以为,她的爱人清十郎,战死在了沙场。她要去黄泉之下,与他相会。但……如果,他没有死呢?”
“什么?!”月岛绢子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这怎么可能?战报都……”
“战报,未必是真的。”我打断了她的话。“在那个年代,一个无名的浪人,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
“比如,他身负重伤,与部队失散,被当地人所救。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死,只是……无法再回到京都,回到她的身边。”
我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可是……那都过去一百多年了,我们上哪里去查……”月岛绢子面露难色。
“不,不用查。”我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那把破旧的三味线上。“我们只需要,找到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清十郎的遗物。”我沉声说道,“一个浪人,最重要的遗物,莫过于他的佩刀。只要能找到那把刀,以它为媒介,就能……招来他的魂魄。”
“让他,亲口,告诉小染,他当年的真相。”
“招魂?”月岛绢子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太过玄乎。
“没错。”我看着她,眼神坚定,“月岛老板娘,你愿意,再帮我一次吗?为了‘月影’这位最可怜的故人?”
月岛绢子看着我,又看了看仓库里那把三味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别说一把刀,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让她安息,我都愿意!”
“好。”我点了点头,“那把刀,很可能,并没有流传于世。它或许,就和那些旧物一样,被遗弃在‘月影’的某个角落里。你回去,仔细地找一找。尤其是那些,被认为是‘不祥’而封存起来的东西。”
“是!”月岛绢子立刻行动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月影”料亭,都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搜寻。月岛绢子动员了所有的老员工,将料亭里所有尘封已久的库房、阁楼,都翻了个底朝天。
而我,则在仓库里,以那把三味线为中心,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引魂阵”。
我在阵眼处,洒下从橘遥那里得来的、能安抚灵体的“安神香”,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第三天傍晚,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月岛绢子,抱着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着的、长长的条状物,冲进了仓库。
她的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激动。
“林先生!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她将那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我走上前,伸手,解开了那层层包裹的油布。
随着油布一层层地被揭开,一股混杂着铁锈与陈旧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最后,一柄刀鞘古朴、刀柄上缠着已经发黑的鲛鱼皮的长刀,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我握住刀柄,缓缓地,将刀,拔出了鞘。
“锵——”
一声清越的、仿佛穿越了百年时光的龙吟,响起。
刀身,已经不再锋利,上面布满了锈迹和缺口。但,在刀身的近镡处,刻着两个小小的、几乎快要磨平的汉字。
“清十郎”。
就是它!
“月岛老板娘,请你和所有人都退出去。”我手持长刀,对月岛绢子说道。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不能有任何活人的气息打扰。”
月岛绢子虽然好奇,但还是听话地,带着所有人,退出了仓库,并关上了门。
仓库里,再次,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寂静。
我走到“引魂阵”的中央,将那把“清十郎”的刀,与那把小染的三味线,并排地,放在了一起。
然后,我盘膝坐下,双手结印。
“以百年之刀为引,以百年之弦为媒。”
“阴阳两隔,魂兮归来!”
“太上敕令,急急如律令!招魂!”
我将一滴指尖血,弹在了刀身与琴弦的交汇处。
刹那间,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刀,和那把破旧的三味线,同时,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嗡嗡的颤动!
一圈圈无形的波纹,以它们为中心,向着四周,扩散开来。
仓库里的空气,开始,变得扭曲。
一个模糊的、穿着武士服的、半透明的身影,缓缓地,在刀与琴的上方,凝聚成形。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英武的男人,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的刀疤。他的眼神,充满了迷茫与悲伤。
“这……是哪里?”
他看着四周,又看到了自己那半透明的身体,眼中,充满了困惑。
“你是……清十郎?”我看着他,平静地问道。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我。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了……辽东?”
“你没有死。”我摇了摇头,指了指旁边那把三味线,“但,有个人,因为你,死了。”
清十郎的目光,落在了那把三味线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这……这是……小染的琴……”
“她……她怎么了?”
就在这时,另一道熟悉的、带着悲伤的、半透明的身影,缓缓地,在仓库的角落里,浮现了出来。
是小染。
她没有变成怨灵,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执念未消的灵体。她穿着那身深红色的和服,脸上,带着无尽的哀伤。
她看到了清十郎。
清十郎,也看到了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两个被命运无情捉弄的恋人,在时隔一百多年后,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再次,相见。
“清……十郎……”
小染的眼中,流下了透明的泪水。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他,却又,不敢。
“小……染……”
清十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眼前这个日思夜想的爱人,眼中,充满了痛苦与悔恨。
“对不起……对不起……”
他跪倒在地,一个七尺高的男儿,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死……我当年,只是身负重伤,掉下悬崖,被一个采药的老人所救……等我伤好,回到京都时……我听到的,却是你已经……自缢的消息……”
“我不敢相信……我以为,他们都骗我……我以为,你还活着……”
“我疯了一样地找你,可是,我找不到……我只是一个……没有归宿的孤魂……”
“对不起……小染……是我……是我害了你……”
小染听着他的哭诉,泪水,早已湿透了她的衣襟。
她缓缓地,飘了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不……不怪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负我……”
“清十郎……能再见到你……真好……”
她笑了,笑得,那么满足,那么幸福。
然后,她转过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仙人。”
“现在,我没有任何遗憾了。”
她说完,转回头,看着清十郎,伸出了自己的手。
“清十郎,我们……回家吧。”
清十郎握住了她的手,脸上,也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好,我们……回家。”
两道身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然后,化作两团柔和的、温暖的光球,缓缓地,升向了空中。
最终,消失在了,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仓库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那把锈迹斑斑的刀,和那把破旧的三味线,静静地,躺在地上。
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场跨越了百年时光的,爱恋。
我站起身,将刀,缓缓地,插回了鞘中。
故事,结束了。
但,我的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