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芽钻进耳朵时,望舒没觉得痒,反倒像吞了口春天的风,浑身都暖烘烘的。她抬手想摸,却见袖口沾着的土粒突然动起来,顺着布料的纹路爬,爬过手腕时,竟开出串米粒大的紫花,花瓣薄得像蝉翼,一碰就簌簌掉粉,落在手背上,化成个极小的绿芽,还在轻轻晃。
“望舒姐!”豆豆的声音裹着风跑过来,枫叶罐在他怀里颠得哐当响,“它、它要跑!”
望舒转头,见那罐里的新叶已经爬满了罐壁,红筋似的叶脉络里,竟有细小的绿点在流动,像血。罐底的褐色泥土不知何时凝成了团,正顺着罐口往外挪,边缘沾着的碎枫叶被顶得簌簌落,落到地上就生根,抽出半寸高的茎,茎上顶着片迷你枫叶,叶尖的细齿还在轻轻咬着地面,仿佛要把自己往前拖。
“别碰它。”望舒按住豆豆要去抓的手。指尖刚触到罐壁,就觉那团泥土猛地缩了下,像受惊的虫。罐里的“啵”声变急了,混着极细的“嗡嗡”声,像无数翅膀在振。
周大爷的京胡突然哑了音。望舒抬头,见院里的时光信箱正往外冒绿雾,那些从乐谱上爬下来的芽苞已经绽开了,嫩黄的花瓣里裹着银丝,风一吹就断,飘到墙上,竟钻了进去,留下串绿色的印记,像谁用指甲划的。
“这雾不对劲。”周大爷的声音有点发紧,他用京胡杆拨了下飘到眼前的绿雾,那雾竟绕着杆缠了圈,化成条细藤,藤尖还在轻轻啄他的手,“跟活的似的。”
望舒低头,见脚边的土在鼓包,一个接一个,像地下有谁在排队往外挤。埋鸦羽的地方鼓得最高,那根带着鸟影的羽毛已经立了起来,羽杆上的绿芽长成了细藤,藤上结着极小的花苞,花苞里隐约能看见黑色的羽片,像裹着只没睁眼的鸟。
远处的麦田突然起了浪,不是风吹的,是麦芽在动。那些卷着金边的叶片齐齐往这边探,叶尖的露珠滚下来,落到地上,竟砸出个小坑,坑里立刻钻出根绿线,飞快地往望舒这边爬,爬过田埂时,碰着了张叔丢在那儿的锄头,绿线突然分了叉,顺着锄头柄缠上去,在锈迹里开出点白,像星星。
“丫头快看!”张叔的声音带着惊,“这土会喘气!”
望舒往田里跑,脚刚踏进黑土,就觉脚下在起伏,一下一下,跟她的心跳合上了。土里的私语更清楚了,不是好多声音凑在一起,倒像一个极老的声音在笑,带着土腥气和阳光的暖,说:“等你好久啦。”
她猛地低头,见那片从鸦羽里长出来的小叶突然舒展开,叶面上的鸟影活了,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却没离开叶子,就在叶面上盘旋,翅膀扇起的风带着绿雾,落到土里,立刻冒出片新绿,像撒了把种子。
枫叶罐里的“哐当”声突然停了。豆豆在身后喊:“它出来了!”
望舒回头,见那罐里的褐色泥团已经爬到了地上,团成个小球,滚得飞快,滚过院里的石板路时,留下道绿痕,痕上立刻长出细草,草叶里裹着枫叶的红。泥球滚到时光信箱旁,突然停住,裂开道缝,缝里钻出根白须,勾住了信箱的铁皮,竟往里面钻。
“别让它进去!”周大爷急得跺脚,京胡往泥球上一扫,却被那根白须缠住了弦,弦“铮”地断了,断口处冒出白烟,烟里浮着个音符,落到泥球上,泥球抖了抖,裂开的缝更大了,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绿点,像无数只眼睛。
就在这时,土里的“咔嚓”声突然变响,望舒脚下的土猛地裂开道缝,她低头,看见去年埋的枣核就在缝里,裂开的壳里钻出根红芽,芽尖顶着颗小小的红珠,像凝固的血,珠上还沾着枣核的碎屑,正轻轻跳着,像在呼吸。
红芽碰到了她的鞋,望舒突然觉得耳朵里的私语变了调,那些细小的声音凑成了句清楚的话,像风从很远的地方送来的:
“要下雨啦。”
抬头时,天果然暗了,不是乌云,是绿雾在天上聚成了云,云里浮着无数细小的绿点,像要落下来的雨。寒鸦在槐树上突然叫了声,翅膀底下的嫩红叶掉了下来,飘到望舒手心里,立刻化成滴红水,渗进皮肤里,留下个极小的红点,像颗痣。
土里的私语突然安静了。
望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脚下土地的起伏合在一起,一下,又一下。
然后,绿雾里的第一滴“雨”落了下来,不是水,是片极小的绿芽,落到她手背上,轻轻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