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北方的古镇,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缓慢和规律向前爬行。对李辛而言,时间被切割成两段——清醒时,努力感受窗外变幻的云,栅栏边的花,夜里清冷的星,以及用短信向段瑾洛报告这些细微美好时的、短暂而真实的宁静;另一段,则是毫无预兆降临的、将她拖入无边黑暗与痛苦的地狱时刻。
而陈星,是横亘在这两段截然不同时光之间的、沉默而稳固的界碑。他如同这座古镇本身,沉稳,可靠,带着一种经过岁月和特定训练打磨出的、近乎本能的秩序感。
李辛清醒时,会默默观察陈星。他作息极其规律,晨练,打扫,采购,准备三餐,一切井井有条。他身形高大健硕,是那种长期坚持体能训练才能保持的、充满力量感的体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李辛看着他在院子里劈柴,手臂肌肉随着动作流畅地起伏,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小麦色光泽;或者看他沉默地搬运重物,肩背宽阔,脚步沉稳。
她心里会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羡慕,是的,纯粹的羡慕。这种充满力量、掌控自如的身体状态,是她作为“李辛(男)”时,少年时代看《狮子王》辛巴在荣耀石上接受欢呼时,就曾朦胧憧憬过的男性形象——威猛,强大,充满原始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那是属于“爷们”的标杆,是她潜意识里认同和向往的模样。
可命运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不仅没能成为那样的“爷们”,连现在这具女性的躯壳,都被毒品和折磨摧残得千疮百孔,虚弱不堪。毒瘾发作时,她更是连“人”的样子都没有了。
那些时刻,是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身体不再是自己的,被一种更强大、更邪恶的力量强行接管。骨头缝里爬满蚂蚁的奇痒,万箭穿心般的空洞剧痛,对那管透明液体的渴望会烧穿理智,让她变成一只纯粹的、被本能驱使的野兽。她会毫无形象地在地上翻滚,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用头撞向任何坚硬的物体,涕泪横流,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陈星……陈星!给我!求求你!给我一点!就一点!让我死!让我死了吧!求你了!!”
她会扒着陈星的裤腿,眼神涣散,满脸乞求,尊严被她自己踩进泥里,碾得粉碎。事后稍微清醒,回想起自己那副样子,李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那还是个人吗?连条疯狗都不如。疯狗至少还有野性,而她只剩下被药物操控的、最丑陋的奴性。
陈星面对这样的她,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他不会因为她凄惨的哀求而动容,给出不该给的东西;也不会因为她疯狂的攻击而退缩或愤怒。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用最有效也最克制的方式,阻止她伤害自己。用柔软的束缚带,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住她挣扎的四肢,用平稳到没有情绪的声音引导她呼吸。大多数时候,他能很好地控制场面,将她安全的限制在卧室内。
只有那么一两次,毒瘾发作得毫无预兆,是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没有现成的束缚工具,李辛突然发作,像头发疯的困兽,朝着院外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力气大得惊人。陈星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双臂如同铁箍,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里。
“放开我!滚开!让我去死!!” 李辛疯狂地扭动,踢打,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极致的痛苦和渴望让她失去了所有理智,她猛地低下头,一口狠狠咬在陈星箍住她小腹的手臂上!牙齿深深陷入皮肉,瞬间见血。
陈星闷哼一声,手臂肌肉绷紧,却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收得更紧。他任由她咬着,拖着挣扎不休的她,一步步,艰难而坚定地,将她从院子拖回了屋内,反锁上门。直到她力竭,或者那一波最猛烈的发作过去,他才缓缓松开。
事后,李辛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逐渐清醒,发现自己蜷缩在卧室角落,嘴里有浓重的铁锈味。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陈星正背对着她,在医药箱里翻找着什么,袖子卷到了手肘以上。他左边小臂上,一个深深的、带着血痂的牙印,狰狞可怖,周围还有好几道新鲜的抓痕。
记忆碎片猛地回笼——她咬了他。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像条疯狗一样,狠狠咬了他。
巨大的愧疚和难堪瞬间淹没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陈星似乎察觉到她醒了,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给手臂上的伤口消毒,贴上纱布。
“陈星……” 李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歉意,“对不起……”
陈星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没事,李小姐。职责所在。”
“能……让我看看吗?” 李辛撑着虚软的身体,慢慢挪过去。
陈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臂伸了过去。纱布已经贴好,但边缘还能看到那圈紫红色的、深刻的齿痕轮廓,旁边是几道交错的、已经凝结的血痕。可以想象当时她咬得有多狠。
李辛看着那伤痕,心脏像被针扎一样,细细密密地疼。这不仅仅是身体的伤害,更是她最不堪、最失控一面的证明,烙印在了这个一直默默帮助她的人身上。
“对不起哦……”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带着真切的难过,“很疼吧?”
“皮外伤,不碍事。” 陈星收回手臂,放下袖子,语气依旧平淡。
李辛却无法轻易揭过。她想了想,很认真地对陈星说:“下次……如果我再这样,失去控制,伤到你……你别客气,直接把我打晕吧。真的。打晕了我就老实了,你也省事,也不会受伤。”
陈星闻言,终于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雇主,有暴躁的,有懦弱的,有怨天尤人的,但像李辛这样,在经历了那样的不堪和痛苦后,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认真道歉,并且提出“打晕我”这种解决方案的,还是头一个。她的眼神很清澈,里面是实实在在的愧疚和一种近乎天真的、解决问题式的认真。
“李小姐,我的工作是确保你的安全,不是伤害你。” 陈星摇摇头,语气难得地多了一丝解释的意味,“打晕是最后的手段,而且有风险。”
李辛“哦”了一声,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但目光又落回他手臂的位置,眉头微微蹙着,显然还在为那个牙印耿耿于怀。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拿过自己的手机,操作了几下。然后,她抬起头,对陈星说:“你把袖子再撸起来一下。”
陈星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李辛凑近了些,伸出纤细但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指,虚虚地、极其认真地,点着陈星手臂上那个牙印,以及旁边几道新旧不一的抓痕(有些是之前发作时留下的),小声地数着:“一、二、三……这里还有个小的……四……”
陈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手臂肌肉不自觉地微微绷紧,耳根悄悄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度。他从未和女性雇主有过如此……近距离的、带着触碰意味的互动,哪怕只是虚点。
数完了,李辛点点头,似乎确认了“罪证”。然后,她拿起手机,又飞快地操作起来。
几秒钟后,陈星放在一旁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银行转账的提示音。他疑惑地拿起来一看,瞳孔瞬间放大——账户里,刚刚转入了一笔整整五十万的款项!备注只有简单几个字:「精神补偿及医药费」。
陈星彻底愣住了,拿着手机,抬头看向李辛,表情是罕见的茫然和震惊。
李辛却一脸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解决了问题”的轻松,对他晃了晃手机,语气认真:“这是精神补偿哦。还有,记得去医院打个狂犬疫苗……嗯,或者破伤风?反正该打的都打一下,钱从里面扣。” 她顿了顿,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声音低了下去,“我觉得……我跟疯狗也差不多了。”
陈星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弱、刚刚从地狱般的痛苦中挣扎出来、眼底还残留着惊悸未消的女人,看着她用这种最直接、最“李辛”的方式(砸钱+自嘲)来表达歉意和解决“麻烦”,心里那根名为“专业距离”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
倔强,有趣,经历如此可怕的事情,爬出地狱后第一件事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惦记着补偿别人,还不忘调侃自己像“疯狗”。
他这位雇主,还真是……与众不同。
陈星沉默了几秒,最终,没有推拒那笔在他看来过于庞大的“补偿”。他知道,收下,或许能让她心里好过一点。他只是很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谢谢李小姐。疫苗我会去打。你……也好好休息。”
李辛这才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轻轻松了口气,重新靠回床头,闭上了眼睛。只是嘴角,似乎因为“解决”了咬人这件事,而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陈星默默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他站在走廊里,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串惊人的数字,又看了看自己手臂上被纱布盖住的伤痕,摇了摇头,眼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和。
这工作,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意思”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