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能重重关上钢厂家属院那扇破旧的木门,“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邻居们好奇窥探的目光,却关不住里屋那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哭嚎与咒骂。
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空气中混杂着未散的血腥气、刺鼻的酒臭、婴儿的尿骚味,还有叶春燕常年喝的草药味,难闻至极。
此刻,这里如同一个即将爆炸的压力锅,积压已久的矛盾与情绪,在公婆和大伯哥到来的这一刻,彻底爆发。
叶春燕斜靠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打满补丁的旧棉被。看到何明显、张翠花,还有大伯何天培、二伯何天能一同走进来,她积压了数日的委屈、恐惧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防线。
她猛地坐起身,不顾产后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站在地上、满脸戾气的何天良,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变形,几乎不成人声:“爸!妈!大哥!二哥!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啊!何天良他不是人!他……他不要我们娘几个了!他要跟我离婚!我这才刚给他生了孩子,还在月子里啊!身子骨都还没恢复,他就要把我们母女七个都赶出去!这是要逼死我们啊!老天爷啊,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她一边哭喊,一边用拳头用力捶打着炕沿,木质的炕沿被敲得“砰砰”作响,她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丝,状若疯癫。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看起来格外凄惨。
何天良本就因为生了第六个女儿而憋了一肚子火,被叶春燕这样当众哭闹指责,更是火上浇油。尤其是看到父母和哥哥们都沉着脸,目光严肃地看着他,那种被审视、被批判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一股恼怒直冲脑门,当即口不择言地反驳:“离!必须离!老子受够了!叶春燕你个丧门星!扫把星!自从娶了你,老子就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连着生了六个!整整六个!全是赔钱货!老子在钢厂上班,同事们天天拿这事笑话我,走出去都抬不起头!老子凭什么还要养着你们这一窝子讨债鬼?!老子就是要离了你这晦气婆娘,重新娶个能生儿子的!只有儿子,才能给老何家续香火!”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眼神凶狠地瞪着叶春燕,仿佛她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听听!你们都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叶春燕猛地转向何明显和张翠花,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和控诉,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颤抖不止,“娘!您当初也跟我一起去求过仙姑的!仙姑说了我怀的是儿子的!是带把儿的!肯定是她!肯定是这个刚来的小讨债鬼把她弟弟克没了!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我的儿子就不会没了!”她突然指向外间那个被放在旧竹筐里的无辜女婴,逻辑已然混乱,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张翠花被屋里浑浊难闻的气味熏得头晕脑胀,又被这撕心裂肺的哭闹声吵得脑仁疼。
她本就对叶春燕生了六个丫头片子满心嫌弃,此刻更是不耐烦到了极点,皱着眉头厉声打断叶春燕:“行了行了!嚎什么嚎!大过年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还不嫌丢人吗?!让邻居们听见了,老何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她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但那语气里的嫌恶和不耐烦,明眼人都能听出来,更多是针对哭闹不止的叶春燕,以及眼下这糟心透顶的局面。
何明显的脸色铁青得吓人,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看着如同斗鸡般互相对峙的儿子和儿媳,再看看这如同猪圈般杂乱不堪的屋子——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碗碟、空酒瓶子,炕上的被褥凌乱不堪,沾满了污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拍旁边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杂物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
这一声怒吼,带着一家之主积威已久的震慑力,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屋子里炸开,总算让屋里的哭闹和咒骂暂时停歇了下来。
何天良梗着脖子,脸上依旧带着不服气,但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眼神闪烁了一下,终究没敢再继续嘶吼。
叶春燕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哆嗦,噎住了哭声,只剩下肩膀还在剧烈地抖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离婚?离什么婚?!”何明显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何天良,语气冰冷刺骨,“何天良,你长本事了是吧?翅膀硬了,能飞了?媳妇刚给你生了孩子,还在月子里,身体虚弱得连路都走不稳,你就闹离婚?你让街坊四邻怎么看我们老何家?让你厂里的领导和同事怎么看你?你还想不想在钢厂待下去了?!你以为离了婚,再娶个媳妇就那么容易?谁愿意嫁给你这个带着六个丫头片子的酒鬼?!”
他这话句句戳中了何天良的软肋。何天良虽然混账、好面子,但也知道“抛妻弃子”,尤其是在妻子月子期间提出离婚,是极其恶劣、违背公序良俗的行为。
一旦闹大了,不仅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传到钢厂里,他的工作都可能保不住。那可是铁饭碗,要是丢了,他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几句,却又不敢大声顶撞父亲,只能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何明显又转向叶春燕,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春燕,你也是!刚生完孩子,身子骨最是虚弱的时候,不好好躺着养身体,跟着吵什么吵?天良混账,你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把自己身子气坏了,谁来管你这六个孩子?她们一个个还那么小,离了娘能活吗?!什么仙姑鬼怪的,都是骗人的鬼话!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糊涂,轻信那些东西?”
叶春燕只是呜呜地哭,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心里的委屈、绝望和不甘,像一团乱麻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她知道公公说得有道理,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是无法接受自己拼尽全力,吃了那么多苦,最后还是生了个女儿的现实。
何天培这时也沉声开口,语气沉重:“老三,不是大哥说你,你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媳妇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是男是女那都是你的亲骨肉,是老何家的血脉!你这当爹的,不说心疼媳妇生孩子的辛苦,不说好好照顾刚出生的孩子,反倒喊打喊杀要离婚,像什么话!传出去,别人都会说我们老何家没教养!”
何天能也冷冷地看着何天良,眼神里满是失望:“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出了问题,不想着怎么解决,就知道喝酒闹事、撒泼打滚闹离婚,算什么男人?!你要是有本事,就好好上班挣钱,把家里的日子过好,把孩子抚养成人,而不是在这里怨天尤人,迁怒于老婆孩子!”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虽然没有明着偏袒谁,但态度非常明确——坚决反对离婚,并且主要是在压何天良的气焰,指责他的不是。毕竟,在这件事上,何天良的做法确实太过分了。
张翠花在一旁听着,心里急得跟猫抓似的。她巴不得老三赶紧离了叶春燕这个只会生丫头片子的丧门星,然后再给老三找个能生儿子的媳妇,也好给老三续上香火。
可她又不敢明着违背老头子和两个儿子的意思,只能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插嘴:“哎呀,这日子过成这样,吵吵闹闹的也不是个事儿啊……天良也是一时气话,喝了点酒糊涂了,春燕你也别太较真了……一家人,哪有不吵架的,忍忍就过去了……”
何明显狠狠瞪了老伴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的意味,阻止她再煽风点火。这个老婆子,真是越老越糊涂,分不清轻重缓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怒火,看着眼前这对不成器的儿子儿媳,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离婚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不同意!老何家丢不起这个人!”
他的目光扫过何天良和叶春燕,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天良,你给我安分点!从明天起,该上班上班,该挣钱挣钱!把酒给我戒了!再让我知道你喝酒闹事、打骂老婆孩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春燕,你也给我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什么仙姑、什么儿子女儿的,都是命中注定!好好把身体养好,把六个孩子带大,把家里的日子打理好,才是正理!别再胡思乱想,惹是生非!”
他又转头对何天培和何天能说:“老大老二,你们做哥哥的,平时也多看着点老三,常过来劝劝他,别让他再犯浑!要是他实在过不下去,你们也接济一下,毕竟是亲兄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家败光!”
这基本上就是定了调子——婚,不准离。日子,还得这么凑合着过下去。
何天良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涨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在父亲强大的威严下,终究没敢再反驳。他心里虽然不服气,却也知道父亲的话是无法违抗的,只能把一肚子的火气憋在心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叶春燕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炕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糊满旧报纸的顶棚,不再哭闹,也不再言语。她的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神采,仿佛认命了,又仿佛灵魂已经飘远,对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公公的决定,让她彻底明白了,她这一辈子,恐怕都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只能守着这六个女儿,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日复一日地煎熬下去。
张翠花心里暗骂老头子多事,坏了她的好事,但面上不敢显露半分,只能不情不愿地把带来的鸡蛋、红糖和小米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干巴巴地说:“这是家里的一点心意,春燕你留着补补身子。刚生完孩子,别亏了自己。” 那个早就准备好的、薄薄的红封,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掏了出来,塞到了叶春燕手里。红封里只有两块钱,却让她心疼得不行。
一场激烈的家庭风暴,看似在何明显的强力压制下暂时平息了。但屋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表面的平静。何天良对生不出儿子的怨恨,对叶春燕的嫌弃;叶春燕对命运的绝望,对何天良的恐惧;还有六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所遭受的苦难,这一切都像一根深深扎下的刺,再也拔不出来。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深刻的裂痕和无法化解的绝望。
外间,水双凤和李秀兰已经在狭小的厨房里,用带来的食材热好了饭菜。红烧肉的浓郁香气、炒白菜的清爽油香、小米粥的淡淡米香,与屋里原本难闻的气味格格不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们把饭菜一一盛到碗里,端到外间的小桌上,然后招呼那几个躲在角落里的女孩过来吃饭。
来儿、念儿、盼儿三个稍大的女孩,看着桌上久违的、油汪汪的肉菜和冒着热气的白粥,眼睛里瞬间冒出了渴望的光芒。那是一种长期饥饿后,对食物本能的向往。但她们都不敢动,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两位伯母,又偷偷瞟了一眼里屋的方向,生怕父亲会突然出来呵斥她们。
“快吃吧,孩子们,都饿坏了吧?”李秀兰心疼地把筷子塞到来儿手里,又给每个孩子都盛了一碗粥,“别害怕,有二伯娘在,没人敢欺负你们。快吃,吃饱了身体才能好。”
来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红烧肉,飞快地塞进嘴里,几乎是囫囵吞了下去,生怕慢一点就会被抢走。肉的香味在嘴里散开,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她没有只顾着自己吃,而是赶紧给身边的念儿和盼儿也各夹了一块肉,然后又给两个妹妹舀了满满的粥。迎儿和招儿被水双凤抱到桌边,看着碗里软和的饭菜,也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水双凤看着这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侄女,心里堵得难受。她们本该是无忧无虑、被父母疼爱的年纪,却在这样的家庭里遭受着非人的待遇,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时刻忍受父母的打骂和嫌弃。她低声对李秀兰说:“你看看这几个孩子,可怜成什么样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李秀兰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她心里清楚,她们能做的,也只是偶尔送点吃的,暂时安抚一下孩子们。这个家的根子已经烂了,何天良的偏执,叶春燕的疯魔,不是她们几句话、几顿饭就能改变的。未来的日子,这些孩子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难。
何明显看着里屋终于消停下来的儿子儿媳,又看看外间默默吃饭、不敢出声的几个孙女,心里五味杂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对何天培和何天能挥了挥手:“走吧,我们回去吧。家里还一堆事等着忙活呢,明天就是除夕了。”
一行人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钢厂家属院。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啸。寒风刺骨,但比寒风更冷的,是他们对三房未来的担忧和深深的无力感。他们都知道,这场风暴只是暂时平息了,只要何天良生儿子的执念不消除,叶春燕的疯魔不缓解,这个家就永远不会安宁。
而在那间重新恢复“平静”的屋子里,何天良阴沉着脸,走到桌边,抓起桌上还剩下的半瓶白酒,拧开瓶盖,又大口大口地灌了起来。酒精的灼烧感让他暂时忘却了心里的憋屈和愤怒,也让他更加麻木。叶春燕依旧维持着那个瘫倒的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顶棚,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叶母坐在炕边,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又看看女婿那自暴自弃的样子,只能默默地垂泪,满心都是绝望和无奈。
只有外间,来儿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她动作麻利地把碗碟摞好,用抹布擦干净桌子,然后端着碗筷走进厨房,开始清洗。她看着吃饱后依偎在一起、暂时安静下来的妹妹们,尤其是那个被放在旧竹筐里、依旧在微弱哭泣的新生妹妹,她那双过早成熟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冰冷的光芒。
她知道,爹娘靠不住了。父亲眼里只有儿子,对她们姐妹几个只有嫌弃和打骂;母亲疯疯癫癫,心里只有生儿子的执念,根本不会照顾她们。以后,她们姐妹几个,只能自己想办法活下去。这个年三十,在她十二岁的心里,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对父母的期待和幻想。一种名为“靠自己”的决绝,在这个瘦弱女孩的心中,破土而出。她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带着妹妹们活下去。
老宅和何家小院的人们,终究还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忙着贴春联、包饺子,准备迎接除夕的团圆饭。只是,这个年,因为三房的这场闹剧,在很多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团圆饭的饭菜或许依旧香甜,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和担忧。他们不知道,三房的这场闹剧,下次又会在什么时候爆发,而那些无辜的孩子,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