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县的晨光刚漫过罐头厂的红砖围墙,厂里的广播还没来得及播放晨曲,革委会调查组进驻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厂区里飞遍了每个角落。
车间里、食堂里、家属院的晾衣绳下,到处都是扎堆议论的人影,说话声压得极低,却句句离不开樊祖德和李娟那点事。
“听说了吗?革委会一早就让保卫科把人提走了,举报信都递上去了,证据确凿!”
“我就说他俩不对劲,樊祖德天天在厂区晃悠,眼神就没离开过年轻姑娘,李娟也是,平时跟何福平献殷勤,转头就跟这种人搅和在一起。”
“你们可不知道,我昨晚听我家那口子说,他俩在仓库里被抓的时候,衣衫都不整呢!”
“还有更邪乎的,有人说樊祖德是为了抢何福平的岗位,故意设的局,想让何福平身败名裂!”
这些议论越传越离谱,到了中午,竟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有说樊祖德给李娟买了三大件的,有说两人早就在外边租了房子同居的,甚至还有人添油加醋,说这事背后牵扯到了车间的岗位争斗。
但不管哪个版本,核心都是男女作风那点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说者当时就站在仓库门口亲眼所见。
罐头厂革委会的审讯室里,气氛比保卫科还要压抑。墙上挂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红色标语,白炽灯的光线刺眼,照得樊祖德和李娟脸色惨白。
起初樊祖德还想硬撑,一口咬定是谈恋爱被人误会,可当调查组拿出举报信,又传唤了当天路过仓库、撞见两人拉扯的两个女工人当场作证时,他的防线瞬间崩塌了。
那两个女工是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当天下午去仓库领料,正好看到樊祖德把李娟堵在角落,李娟挣扎着喊救命,两人吓得没敢上前,转头就跑回了车间。
此刻面对革委会的询问,她们一五一十地说了实话,细节说得清清楚楚,樊祖德的狡辩顿时成了笑话。
“说!你跟李娟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在仓库见面?”调查组的同志敲了敲桌子,语气严厉。
樊祖德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心里明白,再瞒下去只会罪加一等。
他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李娟,见她低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怨气,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说!我说!我跟她根本不是处对象,是……是想借着这事,让何福平栽个跟头!”
这话一出,审讯室里的人都愣住了。
调查组的同志立刻追问:“你为什么要算计何福平?谁指使你的?”
“没人指使!”樊祖德喘着粗气,把积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我就是看不惯他!他是临时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爸妈天天拿我和他比,我心里烦,就打算和他开个玩笑而已!”
他这话刚说完,李娟突然抬起头,尖声喊道:“你胡说!明明是你逼我的!是你说何福平看不上我,让我跟你合作,把他搞臭,到时候他就能娶我了!我也是被你骗了!”
“你放屁!”樊祖德急了,“当初是你自己抱怨何福平对你冷淡,说想给他点颜色看看,我才顺水推舟的!你收了我买的的确良衬衫,还跟我约好去仓库碰面,现在倒好,全推到我身上了!”
两人又在审讯室里吵了起来,这一次,却把算计何福平的事全盘托了出来。调查组的同志趁机追问,还查出樊祖德倒卖厂里废旧钢材、勾结混混偷窃货运站货物的旧事,李娟则承认,自己早就知道樊祖德的打算,为了报复何福平的“冷淡”,故意配合他在厂区散布流言。
事情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原本的作风问题,又牵扯出了盗窃、诬陷他人等多项罪名。革委会当即决定,将两人暂时扣押,等收集齐所有证据,再做最终处理。
消息传到樊家和李家,两家顿时炸了锅。
樊祖德的父亲是罐头厂的退休工人,母亲是纺织厂女工,二人一辈子好面子,可快四十了得的宝贝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前次赌博捞人,房子已经没了,这次得知儿子不仅乱搞男女关系,还偷东西、诬陷人,气得直跺脚。可事到如今,他们只想保住这根独苗。
李家则更泼辣,李娟是家里的小女儿,平时被宠得无法无天,她的兄弟们觉得,妹妹肯定是被樊祖德给骗了,何福平也脱不了干系。
当天傍晚,樊家老两口带着家里侄儿外甥,李家父母领着三个儿子,浩浩荡荡十几个人,直接堵在了何天培家的院门口。
何天培家。此时何天能还没走,一家人正坐在屋里商量后续的事,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顿时都站了起来。
“何天培!你给我出来!”樊母叉着腰,在门口大声嚷嚷,“你家福平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故意设局陷害我儿子!”
李父也跟着喊道:“就是!我家娟娟那么老实,肯定是你们家何福平惹的祸,现在把责任都推到她身上,你们安得什么心!”
何天培皱着眉打开院门,看着门口乌泱泱的一群人,沉声道:“各位,话可不能乱说。这事是樊祖德和李娟自己做的,革委会正在调查,证据确凿,跟我们家福平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李家大儿子上前一步,指着何天培的鼻子,“要不是你家何福平勾引我妹妹,我妹妹能跟樊祖德搅和在一起?现在我妹妹被抓了,你们家倒好,置身事外,想得美!”
樊家二儿子也跟着起哄:“今天你们必须给个说法!要么让革委会放了人,要么赔偿我们家的损失!不然我们就赖在这不走了!”
院里顿时乱成一团,邻居们听到动静,都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水双凤气得浑身发抖,刚想上前理论,就被何天培拦住了。他知道,现在跟这些人讲道理没用,只会越吵越乱。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张翠花背着包袱,牵着何青萍的手,正好走到这里。
她们娘俩一路从何家村赶来,舍不得花钱坐客车,就走了三个多小时,刚到罐头厂家属院,就看到何天培家门口围满了人。
张翠花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上立刻露出了看热闹的神情。
何青萍站在奶奶身边,抬着小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看到樊家和李家的人撒泼打滚,看到大伯何天培焦头烂额的样子,她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一丝快意。
前世就是这样,樊祖德和李娟把事闹大后,两家,一家为了卖了的房子,一家为了闺女的清白,就来找何家麻烦,最后把大伯家搅得鸡犬不宁。
“哟,这是怎么了?”张翠花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了音量,挤开人群走了进去,“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樊家和李家的亲家啊。这大晚上的,堵在人家门口,是想干啥啊?”
樊母看到张翠花,愣了一下。她认识张翠花,知道她是何天培的母亲,何福平的奶奶。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个时候来。
“翠花婶,你可来了!”樊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说道,“你家福平把我儿子害惨了,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张翠花却没接她的话,反而慢悠悠地走到院子中间,打量着樊家和李家的人,嘴角带着一丝嘲讽:“做主?我怎么做主啊?这事是革委会在查,又不是我家说了不算。再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是你家儿子行得正坐得端,能被人抓个现行?要是李家丫头安分守己,能跟人在仓库里鬼混?”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樊家和李家的痛处,樊母气得脸都白了:“翠花婶,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说话怎么了?”张翠花双手叉腰,摆出了在何家村当家的架势,“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见过?自己家孩子做错了,不赶紧想办法补救,反而跑到别人家来闹,这要是传出去,丢的是谁的脸?”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邻居,声音更高了:“再说了,我家福平可是个老实孩子,在厂里兢兢业业,从来没跟人红过脸。你们现在把脏水泼到他身上,是想毁了他的前程啊?我告诉你们,这事没完!要是我家福平有半点闪失,我老婆子跟你们没完!”
这番话看似是在维护何福平,实则句句都在把事情往大了闹。邻居们听了,议论得更厉害了,看向樊家和李家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夷。樊母和李母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何青萍在一旁悄悄拉了拉奶奶的衣角,轻声说道:“奶奶,别跟他们吵了,小心气坏了身子。”
她这话看似贴心,实则是在提醒张翠花,适可而止,再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张翠花会意,瞪了樊李两家一眼,说道:“行了,你们也别在这闹了,赶紧回去吧。真要想解决问题,就去革委会说,在这堵着人家门口,算什么本事?”
樊家和李家的人看着围观的邻居越来越多,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樊母还撂下狠话:“何天培,你等着,这事我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人群散去后,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何天培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扶住张翠花:“娘,您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累坏了吧?”
水双凤也赶紧给张翠花倒了杯热水:“娘,快进屋坐。”
张翠花却没进屋,而是在院子里找了个石凳坐下,喝了口热水,慢悠悠地说道:“我不来能行吗?家里的口粮快不够了,我来城里找你们要点钱粮。再说了,我听说福平出了事,心里惦记,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何天培身上,语气带着几分责备:“福平这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要是我早点来,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现在闹得人尽皆知,以后福平在厂里怎么抬头做人?”
何天培叹了口气:“娘,这事说来话长,我们也是怕您担心。”
“担心?我当然担心!”张翠花放下水杯,声音提高了几分,“福平是咱们何家的长孙,要是他的工作没了,以后怎么成家立业?你们兄弟几个,就属你在厂里的职位最高,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着另一副算盘。她就是要借着这事,敲打敲打何天培。
老大在罐头厂是车间副主任,手里多少有点权力,工资也高。
她这次来,不仅要多要些钱粮,还要看看能不能把何福平的工作给搅黄了。
小儿子何天佑一直在村里待着,没个正经工作,要是能把福平的岗位给天佑,那小儿子以后就能在城里扎根了,她也能跟着享清福。
何青萍站在一旁,低着头,假装乖巧地帮着水双凤收拾院子,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知道奶奶打的什么主意,而这,正好跟她的心思不谋而合。
前世,何福平就是因为这事,被厂里开除,后来又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跟人打架,失手伤了人,最后被判了死刑,吃了枪子。大伯何天培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气死了。大伯母水双凤带着几个孩子,走投无路,最后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光棍。
而她的父亲何天佑,就顺理成章地顶替了大伯的工作,进了罐头厂,后来还当上了车间主任。她也跟着父亲进了城,摆脱了何家村那个穷地方,过上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这一世,她提前重生回来,就是想让事情按照前世的轨迹发展,甚至希望能更快、更顺利地达成目标。现在樊祖德和李娟已经被抓,两家又来大闹,事情闹得这么大,只要再添一把火,何福平就彻底翻不了身了。
想到这里,何青萍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屋里的何福平。他刚从车间回来,脸上还带着疲惫,正坐在屋里抽烟,眉头紧锁。何青萍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心里暗暗想道:大堂哥,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挡了我和我爹的路。这城里的好日子,本来就该是我们的。
夜色渐渐降临,罐头厂家属院的灯光一盏盏亮了起来。何天培家的屋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商量着如何应对后续的事情。张翠花在一旁时不时地插句话,句句都离不开福平的前途和家里的钱粮,暗地里却在不断挑拨。
何青萍坐在奶奶身边,偶尔说上一两句贴心话,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戳中要害。她知道,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而她和奶奶,将会是这场风波中,最大的受益者。
窗外,月亮升了起来,照亮了整个家属院。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夹杂着邻居们隐约的议论声。何福平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心里一片迷茫。他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将会把他和整个何家,带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