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清晨,何福平骑着自行车去罐头厂上班。晨风微凉,吹在脸上很舒服,但他心里却像揣了块石头。
昨天下午,门卫室的老王头递给他一封信。信封很普通,没有寄信人地址,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写的。拆开一看,里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福平哥,周六宴席,后山有野蜂巢,很危险。别让孩子们去那边玩。小心何青萍。”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何福平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野蜂巢?何青萍?
他把信叠好放进口袋,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车间里机器轰鸣,他却总忍不住想起那几句话。
“小心何青萍”——为什么要小心一个九岁的堂妹?
下班时,同车间的工友刘大壮凑过来:“福平,想啥呢?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何福平勉强笑了笑,“家里有点事。”
“周六你弟的升学宴是吧?”刘大壮拍拍他的肩,“听说请了全村人?你小子可得好好喝几杯。”
“一定一定。”
骑车回家的路上,何福平又想起那封信。写信的人显然认识他,也认识何青萍,还知道周六有宴席。会是谁呢?
他想到了何虹平。那丫头聪明,心眼正,上次来家里还特意提醒后山有野蜂的事。可字迹不像,而且何虹平要是想提醒他,完全可以当面说,何必写信?
不是何虹平,那会是谁?
何福平摇了摇头。不管是谁,提醒总归是善意的。周六确实得注意点,后山那地方,孩子们跑去玩确实不安全。
至于何青萍……何福平皱了皱眉。那个堂妹,他接触不多,但每次见面都觉得那孩子眼神怪怪的,不像个九岁孩子该有的样子。妈也说过,那丫头邪性。
“也许是我多心了。”他自言自语。
回到家,水双凤正在厨房做饭。何福平洗了手,进去帮忙。
“妈,周六宴席,咱们几点回去?”
“一早就要走。”水双凤一边切菜一边说,“你爸说先去老宅帮忙,中午开席。对了,你爸说今天下午带禄平去买身新衣服,他考上中专,总得有件像样的衣裳出门。”
何福平点头:“应该的。我也该买件新的了,身上这件工装都洗褪色了。”
水双凤看了儿子一眼:“你也该买件了。都十八了,该讲究点了。说不定哪天相亲……”
“妈!”何福平脸一红,“说这个干嘛。”
“好好好,不说不说。”水双凤笑了,“不过福平,妈问你,你最近有没有……有没有相中的姑娘?”
何福平摇摇头:“没有。厂里女工少,都名花有主了。”
“那妈托人给你打听打听?”水双凤试探着问,“你刘婶说她娘家那边有个姑娘,高中毕业,在公社小学当老师……”
“妈,我现在不想谈这个。”何福平打断她,“等禄平上学了,家里宽松点再说。”
水双凤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儿子是心疼家里,可做娘的哪能不着急?
吃过午饭,何天培果然带着全家人去了县百货大楼。这是县城里唯一的大商店,两层楼,玻璃柜台擦得锃亮。
何禄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拘束。水双凤拉着他的手:“别怕,今天妈给你挑件好衣裳。”
售货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看见他们一家进来,热情地招呼:“同志,买衣服?”
“给儿子买。”何天培指了指何禄平,“考上中专了,买件像样的。”
“哎哟,了不得!”售货员眼睛一亮,“考上哪了?”
“市工业学校。”
“了不得!”售货员从柜台里拿出几件衣服,“这几件都是新到的,的确良的,结实耐穿。小伙子试试?”
何禄平试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站在试衣镜前,有些不认识镜子里的人了。衣服合身,衬得他精神了不少。
“就这件了。”何天培拍板,“多少钱?”
“八块五,外加三尺布票。”
水双凤有些心疼,但还是掏了钱。何天培又给何福平挑了件灰色的,给何寿平和何喜平也各买了件新褂子。
“爸,太贵了……”何禄平小声说。
“不贵。”何天培拍拍儿子的肩,“你考上中专,给咱们家争光了。这点钱,爸花得高兴。”
从百货大楼出来,一家人又去照相馆照了张全家福。何禄平穿着新衬衫,站在父母中间,笑得有些腼腆。
照相师傅是个戴眼镜的老头,一边调焦距一边说:“一家人整整齐齐,多好。小伙子考上中专了?”
“嗯。”何禄平点头。
“有出息。”老头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好了。三天后来取。”
回家的路上,何福平忽然想起什么,对何禄平说:“对了,虹平昨天来找你问问题,还特意提醒说后山有野蜂巢,让咱们周六注意点。”
何禄平一愣:“她也说了?”
“也?”何福平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还有谁说了?”
何禄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虹平昨天来家里,特意提醒我后山有野蜂巢的事,还让我跟你说,看着点孩子们。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周六确实得注意。”
何福平心里一动。何虹平也提醒了?还特意让禄平转告他?
他想起口袋里那封匿名信。写信的人会不会是何虹平?可字迹不对……
“福平哥,你怎么了?”何禄平问。
“没什么。”何福平摇摇头,“就是觉得虹平那丫头心思细,连这个都想到了。”
“是啊。”何禄平说,“虹平从小就懂事,比同龄孩子想得多。不过她提醒得对,野蜂蜇人不是闹着玩的。”
回到家,何福平一个人坐在屋里,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
字迹确实不像何虹平的。何虹平的字他见过,虽然也是孩子笔迹,但工整清秀,不像这封信这么歪扭。
可如果不是何虹平,会是谁呢?村里还有谁知道何青萍有问题?
何福平忽然想起一个人——何喜平。
堂妹喜平只比虹平大两岁,但性格温柔开朗,跟虹平关系好。也许喜平知道什么?
他走出房间,看见喜平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喜平。”
“哥,有事?”何喜平抬起头,手上还沾着肥皂泡。
何福平走过去,蹲在她旁边:“问你个事。你觉得……青萍怎么样?”
何喜平的手顿了一下:“青萍姐?怎么突然问这个?”
“随便问问。”何福平装作不在意,“周六不是要见面吗?我好久没见她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何喜平低下头,继续搓衣服:“青萍姐……挺好的。就是……就是有点怪。”
“怎么怪?”
“我也说不上来。”何喜平小声说,“就是觉得她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像个孩子。上次回老宅,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削木棍,削得尖尖的,问她干什么,她说砍柴用。可是哪有把木棍削那么尖砍柴的?”
木棍?削尖?
何福平心里一紧:“什么样的木棍?”
“这么长。”何喜平比划了一下,“拇指粗,一头削得特别尖。我看着都害怕。”
何福平沉默了。削尖的木棍,后山的野蜂巢……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哥,你怎么了?”何喜平问。
“没什么。”何福平站起来,“喜平,这事别跟别人说,特别是别跟青萍说我问过你。”
“我知道。”
回到屋里,何福平坐在床边,脑子里乱糟糟的。
匿名信的提醒,何虹平的叮嘱,何喜平说的削尖的木棍……这一切像碎片一样散落着,但他隐约觉得,这些碎片能拼出什么。
如果何青萍真的有问题,她想干什么?用削尖的木棍捅野蜂巢?然后呢?
何福平想不通。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有多大恶意?
可是……万一呢?
他想起妈说的那句话:“那丫头邪性,跟她妈一样,不是什么善茬。”
也许,他真的该小心点。
傍晚,何天培把全家叫到一起,说了周六的安排。
“明天我请一天假,咱们一早就回村。你妈和老二家的负责帮厨,福平禄平负责招呼客人。寿平喜平看着点弟弟妹妹,别让他们乱跑。”
“爸,后山有野蜂巢。”何福平忽然开口,“周六孩子们要是乱跑,跑那边去就危险了。要不我跟禄平轮流去后山那边看看,别让孩子们过去。”
何天培点头:“你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办。不过也别太紧张,村里孩子都知道野蜂厉害,一般不会去捅马蜂窝。”
水双凤却皱起眉头:“野蜂巢?这事我听虹平说过。福平,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何福平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提匿名信的事:“就是虹平提醒的,我觉得有道理。”
“虹平那丫头是细心。”水双凤说,“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那么多大人呢,看着点就是了。”
夜里,何福平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的月亮很圆,再过三天就是十五了。月光洒进来,在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他翻了个身,又想起那封信。“小心何青萍”——这五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
何青萍,那个瘦瘦小小的堂妹,才九岁。她能干什么?
可是……削尖的木棍,后山的野蜂巢……
何福平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封信,就着月光又看了一遍。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故意写成这样,不想让人认出来。
写信的人,一定知道什么。
他把信折好,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周六,还有两天。
不管何青萍想干什么,他都要做好准备。
同一片月光下,何虹平也没睡。
她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信应该已经到了。何福平会相信吗?会警惕吗?
她不知道。但她已经尽力了。提醒何禄平,让何禄平转告何福平,还写了匿名信……能做的都做了。
现在只能祈祷,祈祷何福平足够警惕,祈祷周六一切平安。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李秀兰起夜。看见女儿屋里还亮着灯,她推门进来:“虹平,怎么还不睡?”
“妈,我睡不着。”
李秀兰在床边坐下,摸了摸女儿的头:“是不是担心周六的事?”
何虹平点点头:“妈,我总觉得……要出事。”
“别瞎想。”李秀兰安慰她,“就是吃顿饭,能出什么事?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何虹平躺下,闭上眼睛,但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
还有两天。
两天后,一切都将揭晓。
而此刻的何家老宅,何青萍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她从柴房的稻草堆里翻出那根削尖的木棍,用破布包好,藏进自己每天背的竹筐里。竹筐底层铺着干草,木棍藏在下面,谁也发现不了。
周六,她就可以动手了。
她仿佛已经看见了野蜂乱飞的场景,看见了何福平狼狈逃窜的样子,看见了高小蝶惊慌失措的表情……
何青萍笑了,无声地笑了。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脸上。那张稚嫩的脸,此刻却扭曲得可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张翠花的声音:“青萍,睡了吗?”
何青萍立刻收起笑容,换上天真的表情:“还没呢,奶奶。”
张翠花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件半新的花褂子:“周六穿这件,我改了一下,你试试合不合身。”
何青萍接过褂子,乖巧地说:“谢谢奶奶。”
“试试吧。”张翠花看着她,“周六人多,穿整齐点,别给咱们家丢脸。”
“知道了。”
张翠花看着孙女试衣服,忽然叹了口气:“青萍啊,奶奶知道你心里苦。你爹不争气,你娘也……但你要记住,你是何家的闺女,要懂事,要争气。”
何青萍低下头,掩去眼中的讥讽:“我知道了,奶奶。”
“好了,睡吧。”张翠花转身要走,又回头说了一句,“周六好好表现,别惹事。”
门关上了。
何青萍站在月光里,手里攥着那件花褂子,指节发白。
“好好表现?”她低声说,“我会的。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给你们看。”
夜越来越深。
月光慢慢移动,从东窗移到西窗。
何福平终于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梦里全是野蜂乱飞。
何虹平也睡着了,眉头紧锁,像是在跟什么抗争。
何青萍却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还有两天。
两天后,这场戏就要开场了。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这出戏会演成什么样子。
黎明到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距离周六宴席,还有四十八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