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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暗处的眼睛

上午九点,暹粒国际机场抵达大厅。

红姐坐在二楼的星巴克靠窗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拿铁。她戴着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窗外,停机坪在热带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一架从新加坡转机而来的空客A330正在缓缓滑入指定廊桥,机身上“UNESco”的字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那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包机,载着此次女王宫中期评估国际专家组的全体成员。

红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九点零七分。

比预计时间晚了十二分钟。不过没关系,好戏不怕晚。

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冷掉的咖啡,苦涩的口感在舌尖蔓延。但她不介意,反而觉得这种苦涩很应景——就像林凡此刻的处境,看似光鲜,内里却已经腐败不堪。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

红姐划开屏幕,是一条加密信息:“已确认登机名单与计划一致。施耐德在头等舱,与柬埔寨文化部副部长同排。法国专家皮埃尔、日本教授森田、意大利修复师罗西均在其中。中国方面派了两人:国家文物局古建处处长陈建国,故宫博物院木作专家李文斌。”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击:“林凡那边?”

几秒后,回复来了:“林凡团队七点抵达机场准备,现已在贵宾通道外等候。人员包括:林凡本人、张伟(副总经理)、索拉(工地负责人)、乌泰师父(技术顾问)、以及三名翻译。所有人看起来……正常。”

“正常?”红姐轻笑一声,回复道,“告诉阿明,让他表现得再紧张一点。一个‘问心无愧’的厂长,在专家组到来时应该既期待又忐忑,而不是完全‘正常’。”

“明白。”

红姐收起手机,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透过墨镜,她的目光扫过一楼抵达大厅。

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林凡团队外,还有柬埔寨文化部的官员、当地媒体记者、几个举着欢迎牌子的旅行社代表——女王宫修复是柬埔寨旅游业的重大事件,任何进展都能上新闻头条。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林凡身上。

他站在人群最前方,穿着简单的卡其色工装裤和白色poLo衫,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那微笑看起来很真诚,甚至有些谦逊,完全符合一个“年轻有为但不忘本”的匠人形象。

装得真像。

红姐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她知道林凡昨晚干了什么——阿明凌晨四点给她发了加密汇报,说林凡半夜“巡查”工地,在q-17梁前停留了十五分钟,但“没有进行任何实质性检查,只是用手电照了照就离开了”。

“他可能怀疑,但应该还没确定。”阿明当时在语音里说,声音听起来疲惫而紧张,“今天早上灌胶的时候,他问我榫头间隙的事,我按您教的答了,他看起来很满意。”

满意?

红姐几乎能想象林凡当时的表情——那种看似温和、实则审视的眼神;那种看似随意、实则每句话都在试探的语气。林凡太聪明了,聪明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想太多。他会在每个细节里寻找破绽,却不知道,真正的陷阱恰恰是那些看起来“最没问题”的地方。

手机又震动了。

这次是视频通话请求,来电显示:施耐德。

红姐迅速起身,走到洗手间,进入最里面的隔间,锁好门,然后才按下接听键。

屏幕亮起,施耐德的脸出现在狭小的手机屏幕上。他还在飞机上,背景是头等舱的皮质座椅,窗外是湛蓝的天空。

“王女士,”施耐德的声音经过卫星信号传输,有些微的延迟,“我们五分钟后降落。”

“欢迎来到柬埔寨,施耐德先生。”红姐微笑,“旅途还顺利吗?”

“除了飞机餐难吃得令人难忘,其他都还好。”施耐德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起来,“你那边一切就绪?”

“万事俱备。”红姐的声音压低,“林凡团队今天早上七点就到机场了,看起来准备充分,信心满满。q-17梁已经灌胶完成,按照计划,明天上午会进行随机抽检和破坏性测试。”

“随机?”施耐德挑眉。

“当然。”红姐的笑容加深,“专家组中会有人‘随机’抽取编号,而那个编号……我已经安排好了。100%会是q-17。”

施耐德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你不觉得太刻意了吗?如果每次‘随机’都恰好抽中最有问题的那一个,可能会引起怀疑。”

“不会。”红姐自信地摇头,“因为提出抽检建议的,将是林凡最信任的厂长阿明。一个‘责任心强、担心工程质量’的厂长,在专家组面前主动要求严格检验——这合情合理,甚至值得表扬。而抽签环节,会有三位专家同时监督,程序绝对‘公正’。”

“阿明可靠吗?”

“他的儿子在澳洲,女儿在金边国际学校,妻子上个月刚确诊乳腺癌——治疗费我付的。”红姐的声音平静而冷酷,“您说可靠吗?”

施耐德点点头:“那就好。记住,基金会投入了太多资源,不能失败。女王宫未来十年的维护合同价值2.3亿欧元,吴哥窟整体管理权的招标也将在明年启动。如果能把林凡这个‘本地英雄’拉下马,换上我们推荐的欧洲团队,我们在东南亚文化遗产市场的话语权将不可撼动。”

“我明白。”红姐说,“这不仅是一场陷害,更是一场……市场洗牌。”

“准确。”施耐德看了看窗外,“我们要降落了。保持联系,按计划行事。”

视频挂断。

红姐走出隔间,在洗手台前补了补口红。镜中的女人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眼神精明。她抬手摸了摸右耳后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在监狱里被同监舍的女犯用磨尖的牙刷柄划伤的,差点割到颈动脉。

从那以后,她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把她送进那种地方。

她要赢,要不择手段地赢,要把所有挡路的人都踩在脚下。

林凡,只是第一个。

补好妆,红姐重新戴上墨镜,走出洗手间。她没再回星巴克,而是直接走向电梯,下到一楼,混入接机的人群中。

没人注意到她。

在柬埔寨,一个衣着得体的亚洲女性太常见了——可能是游客,可能是商人,可能是华侨。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机场的海洋。

而她的眼睛,始终盯着林凡的背影。

二、表面的平静

机场贵宾通道外,林凡确实在微笑。

但那微笑背后,是一场精密到毫米级的内心运算。

他的目光扫过身旁的团队成员:张伟今天穿了西装,虽然领带打得歪歪扭扭,但精神面貌很好;索拉则紧张得不停地搓手,这个老实的高棉汉子最不擅长应付大场面;乌泰师父闭着眼睛,手里捻着佛珠,嘴里轻声念着经文——老人家说这是在为今天的会面祈福。

“林哥,”张伟凑过来,压低声音,“刚才文化部的人说,飞机晚点了十二分钟。妈的,老子五点就起床准备了。”

“急什么。”林凡的语气平静,“专家们飞了十几个小时,多等几分钟是应该的。”

“我不是急,我是……”张伟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我是有点担心。红姐那女人阴得很,谁知道她会不会在专家组里安插人?”

林凡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比张伟更清楚红姐的手段。昨晚阿明倒戈后,提供了大量内部信息——专家组七名成员中,至少有两个与红姐背后的欧洲基金会有利益关联:法国结构工程师皮埃尔,三年前曾担任该基金会的技术顾问;意大利修复师罗西,她的工作室去年接受了基金会一笔“研究资助”。

但这些,林凡暂时不打算告诉张伟。

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做好我们该做的就行。”林凡拍了拍张伟的肩膀,“记住,我们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搞政治的。手艺会说话,木头不会骗人。”

张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林凡平静的眼神,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乌泰师父忽然睁开眼睛,看向林凡:“凡,你的心不静。”

林凡心头一跳。

乌泰师父今年七十四岁,在吴哥窟当了五十年僧人,修复过十几座寺庙。老人家有一种近乎通灵的直觉,总能看透人心。

“师父,我……”

“不必解释。”乌泰师父摆摆手,枯瘦的手掌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风暴要来之前,海面总是最平静的。但你记住,真正的船夫,不是看海面,是看风向,看云层,看水里鱼群的动向。”

这句话说得隐晦,但林凡听懂了。

他深吸一口气,点头:“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乌泰师父重新闭上眼睛,“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留不住。但因果不空,善恶有报。”

话音落下,贵宾通道的门打开了。

三、抵达的戏码

首先走出来的是柬埔寨文化部副部长宋沙安,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男人。他穿着传统的柬埔寨丝绸上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步伐稳健。

紧接着,专家组陆续出现。

走在最前面的是法国人皮埃尔——六十岁左右,银灰色头发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剪裁合体的亚麻西装,手里提着一个印有巴黎高等理工学院标志的皮质公文包。他的表情严肃,眼神锐利,一出场就带着一种“我是权威”的气场。

紧随其后的是日本教授森田。他比皮埃尔年轻些,大约五十五岁,身材瘦小,穿着朴素的灰色西装,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看起来更像一个学者而非官员。他的动作很轻,脚步很稳,眼神温和但专注——典型的日式严谨。

第三个是意大利女人罗西。她大概四十出头,栗色长发在脑后扎成松散的发髻,穿着米白色亚麻长裙和凉鞋,脖子上挂着一串色彩斑斓的琉璃珠子。与皮埃尔的严肃、森田的内敛不同,罗西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一出来就朝人群挥手,像来度假而不是工作。

中国代表团的两人走在最后。处长陈建国五十多岁,标准的中式官员打扮——深色西装,白衬衫,红色领带,手里提着黑色公文包,表情矜持而官方。故宫专家李文斌则年轻些,大约四十五岁,戴着黑框眼镜,穿着 polo 衫和休闲裤,看起来更像技术人员。

七个人,七种风格,七种背景。

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走出通道时,目光都在第一时间投向了林凡。

那是审视的目光,评估的目光,带着好奇、怀疑、期待,以及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林凡迎上前去,用熟练的柬语、中文和英语分别问候。他的语言切换自然流畅,态度不卑不亢——既没有过分的热情谄媚,也没有刻意的冷淡疏离,就像一个专业匠人在迎接同样专业的同行。

“欢迎各位专家来到暹粒,来到吴哥。”林凡用英语说,声音清晰,“我是林凡,女王宫修复项目的负责人。接下来的三天,将由我团队全程陪同各位进行评估工作。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提出。”

皮埃尔第一个伸出手:“皮埃尔·杜邦,巴黎高等理工学院结构工程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特聘顾问。林先生,久仰大名。”

他的手干燥而有力,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既有尊重,也有试探。

“杜邦教授,幸会。”林凡微笑回应,“您的《古建筑结构力学》是我大学时的教科书,受益匪浅。”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尊重,又暗示了自己的专业背景——不是野路子,是科班出身。

皮埃尔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变成欣赏:“哦?那本书已经绝版多年了。林先生在哪里读的书?”

“中国,苏州工艺美院,古建筑修复专业。”林凡回答,“不过中途辍学了,所以严格来说,我没毕业。”

他坦诚得令人意外。

通常在这种场合,人们会极力包装自己的学历和资历。但林凡选择了实话实说——辍学,在国内语境里几乎是“失败”的代名词。

但在这里,在吴哥,这个“失败”反而成了一种衬托:一个连大学都没读完的中国年轻人,却成为了柬埔寨国家级文化遗产修复项目的首席顾问。这要么说明他有过人之处,要么说明柬埔寨方面瞎了眼。

皮埃尔显然想到了这一层。他深深地看了林凡一眼,没再追问,转而介绍其他人。

森田教授上前,微微鞠躬:“森田健一,京都大学木材科学研究室。请多关照。”他的英语带着明显的日式口音,但用词精准。

林凡同样鞠躬回礼:“森田教授,您在《木材科学与技术》上发表的关于热带硬木老化机理的论文,我拜读过三遍,对我理解吴哥木材的病害帮助极大。”

森田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转为真诚的笑容:“那篇论文……很冷门。林先生竟然读过,我很荣幸。”

“是您的研究有价值。”林凡认真地说。

轮到罗西时,这个意大利女人直接给了林凡一个热情的拥抱——典型的意式问候,让旁边的柬埔寨官员都有些尴尬。

“我是艾琳娜·罗西,佛罗伦萨文化遗产修复中心的。”她放开林凡,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老天,你比照片上年轻多了!我还以为能主持女王宫修复的,至少得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

这话说得直白,引得周围人都笑了。

林凡也笑了:“罗西女士,修复工作靠的是手和眼,不是皱纹。您看起来也很年轻。”

“哦,甜言蜜语!”罗西夸张地捂嘴笑,“我喜欢你,林凡。希望你的手艺和你的嘴一样甜。”

中国代表团的两人相对拘谨。陈建国处长与林凡握手时,表情复杂——那是一种混杂着骄傲、审视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目光。

“陈建国,国家文物局。”他的握手短暂而用力,“林凡同志,你在柬埔寨做的事情,国内很关注。要为国争光。”

“我会尽力的,陈处长。”林凡回答,语气恭敬但不卑微。

李文斌专家则更务实。他和林凡握手后,直接问:“林工,女王宫中央塔楼的沉降数据,你们监测频率是多少?”

“每小时自动记录一次,每天人工复核。”林凡流畅地回答,“数据实时上传云端,各位专家随时可以调阅。如果需要,我可以现在就在手机上展示。”

李文斌点点头,眼神里有了几分认可:“好。稍后看。”

简短而高效的寒暄后,文化部副部长宋沙安上前致辞——无非是欢迎、感谢、期待之类的官方套话。林凡安静地听着,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但他的余光,始终在观察。

观察专家们的微表情:皮埃尔的严谨中带着一丝傲慢;森田的谦逊下是极度的专注;罗西的热情可能是一种保护色;陈建国的官方姿态下有某种焦虑;李文斌则纯粹是个技术派,对政治不感兴趣。

观察媒体记者的动向:柬埔寨本地媒体在疯狂拍照,国际媒体的记者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cNN的摄像师在调整机位——女王宫修复是世界级新闻,任何进展都可能上头条。

观察自己团队的状态:张伟在努力维持镇定,但额头有细汗;索拉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乌泰师父依然闭眼念经,仿佛周遭喧嚣与他无关。

还有……观察暗处。

林凡的视线看似随意地扫过人群。在接机队伍的边缘,在立柱的阴影里,在二楼咖啡店的玻璃后——他相信,红姐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

就像猎人在看着猎物走进陷阱。

只是这一次,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可能要重新定义了。

四、阿明的煎熬

就在机场的热闹场面进行时,二十公里外的女王宫工地,阿明正经历着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刻。

他站在加工棚里,手里拿着一把凿子,对着一段木料已经发了半小时呆。木屑在脚下堆积,汗水浸湿了后背,但他浑然不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阿明浑身一颤,像被电击一样。他放下工具,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没有存储的号码——但他知道是谁。

他走到加工棚最里面的角落,确定周围没人,才按下接听键。

“阿明。”红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平静,温和,但每个字都像冰针一样刺进阿明的耳朵,“专家组已经下飞机了,正在和林凡寒暄。场面很热闹,记者很多。”

“……是,姐。”阿明的声音干涩。

“你听起来不太好。”红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但那关切假得令人作呕,“昨晚没睡好?”

“没……没睡。”阿明老实承认。

“紧张是正常的。”红姐轻笑起来,“但你要记住,过了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你儿子会在澳洲读最好的学校,你妻子的病会得到最好的治疗,你全家会拿到加拿大绿卡,开始新生活。想想这些,阿明。”

阿明闭上眼睛。

他确实在想。想儿子稚嫩的笑脸,想妻子苍白的脸,想女儿奶声奶气地叫“爸爸”。但与此同时,他也想到了林凡——那个三年前给他机会的男人,那个手把手教他看图纸的男人,那个在他母亲病危时毫不犹豫拿出钱的男人。

他还想到了女王宫。那座九百年的建筑,那些精美的浮雕,那些每天虔诚朝拜的僧侣和游客。

如果q-17梁真的出事……

“姐,”阿明的声音在颤抖,“那根梁……真的不会马上塌,对吧?我是说,至少能撑个几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然后红姐的笑声传来,冰冷刺骨:“阿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了?一根松木芯的梁,要承受女王宫中央塔楼的荷载,在柬埔寨这种高温高湿的环境里——你觉得能撑多久?”

“可是……”

“没有可是。”红姐的声音陡然转冷,“我告诉你实话:那根梁的设计寿命,最多三年。而三年后,女王宫的游客流量会达到现在的两倍。到时候如果出事,死的可就不是一两个人了。”

阿明的腿开始发软,他不得不靠在工作台上才能站稳。

“当然,那是‘如果’。”红姐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实际上,根本撑不到三年。因为明天,林凡就会被曝光,项目会被叫停,欧洲团队会接手。他们会第一时间更换所有问题梁,包括q-17。所以,女王宫是安全的,游客是安全的,你也不用良心不安——因为问题会被及时发现并解决。”

这话听起来很合理。

但阿明知道是谎言。如果欧洲团队真的接手,红姐和她的基金会就能控制整个吴哥窟的修复市场。到时候,他们想用什么材料就用什么材料,想怎么偷工减料就怎么偷工减料——反正监管权在他们手里。

“阿明,”红姐的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我提醒你,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谁都活不了。你儿子在澳洲的地址,你女儿学校的班级,你妻子每周三去医院的路线——我都知道。所以,做你该做的事,别想太多。”

电话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回荡。

阿明缓缓放下手机,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他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

他想起昨晚林凡对他说的话:“做我们这行的,手艺是根本。但比手艺更重要的,是良心。”

良心。

这个词像一把刀,插在他的胸口。

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从答应红姐调换材料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良心卖给了魔鬼。现在魔鬼握着他全家人的命,他除了继续往前走,别无选择。

但林凡……

那个男人昨晚说:“帮我。将功赎罪。”

真的可以吗?

真的能在红姐的魔爪下,保住家人,也保住良心吗?

阿明不知道。他只知道,再过二十四小时,一切都会见分晓。

到那时,他不是英雄,就是罪人。

或者两者都是。

五、驶向风暴的车队

机场这边,欢迎仪式已经结束。

专家组在文化部官员的陪同下,走向停车场。三辆黑色的丰田阿尔法已经等候多时——这是柬埔寨接待贵宾的标准配置。

按照安排,林凡和乌泰师父上第一辆车,陪同皮埃尔和森田;张伟和索拉上第二辆车,陪同罗西和陈建国;文化部官员和李文斌上第三辆。

车队缓缓驶出机场,驶向暹粒市区。

车窗外,热带风景飞驰而过:茂密的棕榈树,简陋的高脚屋,路边卖水果的小贩,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的年轻人。柬埔寨的阳光炽烈,空气湿热,一切都充满原始的生命力。

第一辆车内,气氛有些微妙。

皮埃尔坐在右侧靠窗位置,一直看着窗外,没有说话。森田则坐在中间,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时不时记录什么。林凡坐在左侧,乌泰师父在他旁边闭目养神。

最终还是皮埃尔打破了沉默。

“林先生,”他转过头,看向林凡,“我看了你们提交的中期报告。关于女王宫中央塔楼的倾斜数据——报告显示,过去六个月,倾斜角增加了0.03度。这个速度,比我们预期的要快。”

问题很专业,也很尖锐。

林凡点头,神情严肃:“是的,杜邦教授。我们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经过详细勘察,我们认为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去年雨季降水量比往年多了40%,导致地基土壤含水率升高,承载力下降;二是塔楼西侧的基础,在二十年前的一次不当修复中,被注入了现代水泥砂浆,与原有石灰砂浆的热胀冷缩系数不匹配,产生了内部应力。”

这个回答详细而专业,显然做过深入研究。

皮埃尔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你们连二十年前的修复细节都查到了?”

“乌泰师父参与了那次修复。”林凡看向身旁的老人,“他记得每一个细节。”

乌泰师父缓缓睁开眼睛,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1998年,法国一个非政府组织资助了女王宫紧急抢险。带队的是个年轻工程师,很热情,但不懂古建筑。他坚持要用快干水泥,我说不行,石灰砂浆要慢养。他不听。”

老人的英语带着浓重的高棉口音,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后来呢?”森田忍不住问。

“后来?”乌泰师父苦笑,“三个月后,新补的水泥块开始开裂。五年后,裂缝扩大到了主体结构。现在,那块水泥就像塔楼身上的肿瘤,一直在恶化。”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皮埃尔的脸色有些难看——二十年前那个“年轻工程师”,很可能就是法国人。这等于当面揭了自家人的短。

但林凡适时补充:“当然,这不是法国团队的问题。那个年代,全世界对古建筑修复的理解都还比较粗浅。快干水泥在当时的欧洲也是新技术,大家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既陈述了事实,又给了台阶。

皮埃尔的脸色缓和了些:“那么,你们现在的修复方案是什么?”

“微创手术。”林凡说,“在不拆除上部结构的前提下,从塔楼内部钻孔,用特制的柔性灌浆材料逐步替换掉水泥块。同时在西侧基础下方增设微型桩,分担荷载。这个方案已经在计算机上模拟了上百次,理论上可行。”

“理论上?”皮埃尔挑眉。

“实际上,我们已经完成了30%。”林凡平静地说,“数据监测显示,过去两个月,倾斜速度已经下降了60%。如果各位专家有兴趣,明天可以亲自下到基础层查看。”

森田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抬起头时眼中有了明显的兴趣:“林先生,你们用的柔性灌浆材料,配方可以公开吗?”

“当然。”林凡微笑,“事实上,配方是乌泰师父祖传的石灰砂浆秘方,结合现代高分子材料改良而成。我们打算在项目结束后,将配方无偿公开,供全世界古建筑修复者参考。”

这个表态,让车内的两位专家都愣住了。

在文化遗产修复领域,核心技术通常是商业机密,涉及巨大的经济利益。无偿公开?这几乎闻所未闻。

皮埃尔深深看了林凡一眼:“你确定?这个配方的价值,可能超过你整个项目的利润。”

“钱很重要,”林凡说,“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吴哥窟是全人类的遗产,守护它不应该有国界,也不应该有专利壁垒。”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自然,没有丝毫作秀的成分。就像一个木匠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木头就是木头,手艺就是手艺,良心就是良心。

皮埃尔沉默了。

森田则郑重地点头:“林先生,您让我敬佩。”

车继续行驶。

窗外的景色从市区的喧嚣,逐渐变为郊区的宁静。道路两旁开始出现成片的稻田,水牛在泥泞中打滚,孩子们光着脚追逐嬉戏。

距离女王宫越来越近了。

林凡看着窗外,心中默默计算时间。

按照行程,今天下午专家组将在工地会议室听取全面汇报,明天上午进行现场勘察和随机抽检。

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后,那根埋藏着“眼睛”的梁,将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到时候,微笑会变成什么?

平静会变成什么?

真相会变成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结局如何,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车队转过一个弯,女王宫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五座尖塔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五根指向天空的手指,诉说着一个古老帝国曾经的辉煌。

也即将见证一场现代的战争。

林凡收回视线,重新露出温和的微笑。

那微笑依然完美无瑕。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片宁静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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