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晨的筹备
四月十日,清晨六点。
林凡站在文华殿后院的廊檐下,看着苏晓带着两个实习生布置会场。今天上午九点,森田教授将在这里做第一场学术报告,题目是《木材老化机理与微创修复的界面科学》。
“横幅再往左一点……对,就那样。”苏晓指挥着,“椅子摆成弧形,第一排留出六个位置——森田教授、林主任、周主任、孙教授,还有两个翻译。”
四月的北京,春意渐浓。院子里的老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墙角的海棠打起了粉白的花苞。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洒下来,在青砖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
林凡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和花草复苏的气息。这个院子,一个月前还堆满杂物,如今已是创新中心的门面。正房改造成的报告厅能容纳五十人,今天的位置早就预约满了——除了中心自己的人,还有来自清华、北大、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的学者,甚至有两个从山西、浙江专程赶来的古建施工队长。
“紧张了?”周启明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手里端着保温杯。
“有点。”林凡承认,“这是创新中心第一次公开活动,也是森田教授第一次在中国做报告。”
“放心。”周启明拍拍他的肩,“森田这个人我了解,重学术,轻排场。只要内容扎实,他不会在意形式。倒是你,今天要主持,还要做交流发言,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林凡从包里拿出讲稿,“主要讲我们正在做的三个方向:传统配方的现代化、无损检测技术的研发、还有彩画保护的材料研究。”
周启明翻看讲稿,点点头:“不错。不过林主任,我今天想给你加个任务。”
“您说。”
“森田这次来,不只是做报告。”周启明压低声音,“他私下跟我说,京都工艺纤维大学想和我们创新中心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互设联合实验室。这事要是成了,对我们国际化是重大推动。”
林凡眼睛一亮:“森田教授有具体方案吗?”
“今天报告后会私下谈。”周启明说,“所以你的发言很重要,要让他看到我们的实力和潜力。”
正说着,李建国从院子外匆匆进来:“林主任,森田教授的车到东华门了!”
林凡看看表,七点五十,比预定时间早了四十分钟。
“这么早?”
“说是想先看看养心殿修复现场。”李建国说,“我让小赵去接了。”
林凡和周启明对视一眼,都笑了。这很森田——永远务实,永远直奔主题。
二、养心殿的晨光
上午八点,养心殿工棚。
森田教授站在修复完成的柱子前,手里的便携式检测仪已经工作了十分钟。他今天穿得很正式:深灰色西装,白衬衫,没打领带,但别着京都大学的校徽胸针。
“林先生,”他开口,中文比上次流利了些,“柱子的表面温度,比周围环境高0.3度。”
林凡一怔:“这是……”
“好事。”森田收起检测仪,转身面对林凡,“碳纤维布和树脂在固化过程中会放热,如果施工不当,局部温度过高会损伤木材。0.3度的温差,说明你的施工控制非常精准——热量均匀释放,没有热点。”
这是来自世界顶级专家的认可。林凡心里一松:“谢谢教授。”
“不用谢,事实就是事实。”森田推了推眼镜,环视工棚,“林先生,我看了你发给我的创新中心介绍。十二个课题,跨度很大。你如何确保每个课题都有足够深度?”
问题很直接。林凡想了想,回答:“我们不追求每个课题都出惊天动地的成果,但要求每个课题都解决真实问题。比如云南和师傅的防蚁涂料——如果能把那个传统配方标准化,让南方成千上万的木建筑受益,就是大成功。”
“标准化……”森田沉吟,“这需要系统的化学分析、毒理测试、工艺优化。你们有这方面的专家吗?”
“有孙教授,材料学博士。我们还在招聘。”林凡坦诚道,“所以我想和您的实验室合作——您有最先进的仪器,我们有最真实的样本和需求。”
森田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林先生,你很会谈判。不过你说得对,互补才能共赢。”
他走到工棚窗前,看着窗外故宫层层叠叠的屋顶:“我在日本修过三十七年古建筑,从法隆寺到姬路城。每修完一座,我都想:下一座能不能修得更好?但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一个国家的经验也有限。”
转过身,他认真地说:“所以我这次来,不只是做报告,是想谈合作。京都大学愿意提供实验室和资金,故宫提供现场和研究需求,我们一起做几件有意义的事。”
“比如?”林凡问。
“比如,”森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木材老化预测模型。我们收集了日本不同气候条件下,三百年木材的老化数据,建立了数学模型。如果能加上中国的数据——北京干燥、江南潮湿、云南湿热——模型会更准确,能预测古建筑还能站多少年,什么时候需要干预。”
林凡接过文件,快速翻阅。图表、公式、数据……非常专业。
“这个太好了。”他由衷地说,“我们正需要这个。养心殿的柱子,女王宫的横梁,都需要做寿命预测。”
“那就这么定了。”森田伸出手,“联合实验室的第一个项目。”
两手相握。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
三、报告厅里的交锋
上午九点半,报告厅座无虚席。
森田教授的演讲进行了一个小时,内容扎实,数据详实,从木材细胞壁的微观结构讲起,到老化过程中纤维素、半纤维素、木质素的降解机理,再到微创修复时新材料与旧材料的界面结合问题。
“……所以,修复不是简单的‘粘回去’,是让新材料成为旧材料的一部分,共同抵抗时间。”森田翻到最后一页,“这需要我们对材料有深刻理解,对工艺有精准控制,更重要的,对历史有足够敬畏。”
掌声热烈。
提问环节开始。第一个提问的是清华大学的年轻教授:“森田教授,您提到界面结合强度是修复成功的关键。但木材是活性材料,会随着温湿度变化膨胀收缩,而碳纤维的热膨胀系数很小。这种不匹配,长期来看会不会导致界面剥离?”
问题很专业,直指要害。
森田点点头:“好问题。我们做过加速老化试验——模拟五十年温湿度循环。数据显示,如果树脂的弹性模量选择得当,可以缓冲这种不匹配。关键在于,树脂不能太硬,要给木材‘呼吸’的空间。”
他调出一组数据曲线:“这是我们在法隆寺五重塔修复中用的树脂,弹性模量只有常规环氧树脂的百分之六十。十年跟踪监测显示,界面强度衰减率每年不到百分之零点五。”
全场惊叹。十年真实数据,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轮到林凡做交流发言。他走上讲台,先展示了创新中心正在进行的三个项目:
第一,云南和师傅的防蚁涂料。孙教授已经鉴定出主要活性成分是杜鹃花酸,实验室抑菌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下一步是毒理测试和工艺优化。
第二,基于声波和红外技术的木结构无损检测仪。已经做出原型机,能探测木材内部腐朽、空洞和裂缝,准确率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第三,彩画古颜料复原。从武英殿取下的彩画残片分析显示,清代工匠使用了特殊的矿物研磨和胶结工艺,使颜色三百年不褪。实验室正在尝试复原。
“我们做的这些,”林凡最后说,“看起来是技术,但核心是态度——对传统的敬畏,对创新的审慎,对问题的诚实。就像森田教授说的,修复不是粘回去,是让新旧共生。而我们想做的,是让古老的智慧,在现代的土壤里,长出新的枝芽。”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热烈。
森田在台下微微点头。他旁边的周启明低声问:“怎么样?”
“比我想的更好。”森田说,“他有大局观,不只是技术匠人。”
报告会结束后是茶歇。学者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气氛热烈。林凡正和森田说话,一个身影走了过来——是安德森。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卡其裤,格子衬衫,外套搭在臂弯里,像个普通的访问学者。
“林先生,森田教授。”安德森主动打招呼,“精彩的报告。”
“安德森先生。”林凡和他握手,“欢迎。”
“我现在是‘安德森博士’了。”安德森笑笑,“离开基金会后,我回大学教书了。这次是作为剑桥的访问学者来的。”
森田显然认识他:“安德森,听说你写了篇关于中国古建筑保护哲学的文章?”
“还在修改。”安德森看向林凡,“林先生,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跟你聊聊那篇文章。有些观点……可能需要修正。”
他的态度很诚恳,没有上次的锋芒。
“下午吧。”林凡说,“报告会后我安排时间。”
“好。”安德森点点头,又对森田说,“教授,您的界面研究给了我很大启发。也许东西方古建筑保护的差异,不在于材料和技术,而在于对待‘时间’的态度。”
森田感兴趣地问:“怎么说?”
“西方倾向于‘冻结时间’——把建筑固定在某个历史状态。东方似乎更接受‘时间的流动’——允许建筑在保护中继续老化,继续变化。”安德森说,“这可能是根本的文化差异。”
这个观察很深刻。林凡和森田都陷入了思考。
茶歇结束,下半场是分组讨论。林凡正要回座位,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玛雅发来的信息:“宝宝今天特别活跃,一直在动。你那边顺利吗?”
林凡快速回复:“很顺利。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就是动得厉害。可能想出来看爸爸做报告。”
林凡笑了:“告诉他,再坚持一个月。”
放下手机,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无论外面世界多大,总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家。
四、四合院的晚餐
晚上七点,东四胡同的小院里飘出饭菜香。
玛雅在厨房忙活,做了几道柬国菜——酸辣虾汤、香茅烤鸡、芒果沙拉,还特意学了北京菜,做了个宫保鸡丁。林凡在旁边打下手,剥蒜、洗菜、摆碗筷。
“森田教授人怎么样?”玛雅一边翻动锅铲一边问。
“严谨,务实,但不像表面上那么严肃。”林凡说,“下午我们谈联合实验室的细节,他主动提出,可以让我们的研究人员去京都大学进修,费用他们承担。”
“这么好?”
“他说,知识应该流动,不应该设壁垒。”林凡想起森田下午说的话,“他还说,他年轻时在德国留学,导师毫无保留地教他,改变了他一生。现在他想做同样的事。”
玛雅把菜盛出来:“那安德森呢?他今天怎么样?”
“变化很大。”林凡端菜上桌,“下午我们聊了两个小时,他给我看了那篇论文的初稿。说实话……写得很好。他认真研究了中国的建筑史,理解了‘修旧如旧’背后的哲学——不是造假,是尊重时间的痕迹。”
“他向你道歉了吗?”
“没有直接道歉,但他说……”林凡回忆着安德森的话,“‘我错在用西方的尺子量中国的事。尺子本身没错,但不适合量你们的东西。’”
玛雅点点头:“能认识到这一点,就不容易。”
两人摆好桌子,正要开饭,门铃响了。
林凡去开门,愣住了。
门外站着两个人——父亲林师傅,还有母亲。
“爸?妈?你们怎么……”林凡完全没准备。
林师傅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拎着一个布袋。母亲穿着深色外套,头发梳得整齐,看到林凡,眼睛先红了。
“你爸非要来。”母亲说,“说看看你媳妇,看看你住的地方。”
林凡赶紧让开:“快进来,快进来。”
玛雅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看到两位老人,虽然紧张,但大方地走过来:“爸爸,妈妈,你们好。我是玛雅。”
她用中文说,发音不太准,但很清晰。
母亲上下打量玛雅,目光最后停在她隆起的肚子上,眼圈又红了:“好孩子……受苦了。”
林师傅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把手里的布袋递给林凡:“你妈做的腊肉,你小时候爱吃的。”
布袋沉甸甸的,不止腊肉。
林凡接过来,心里五味杂陈。父亲从老家到北京,坐火车要十多个小时,他们就这么来了,没提前说一声。
“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们刚做好。”玛雅反应过来,赶紧添碗筷。
四人围坐在小院的石桌旁。海棠花在暮色中静静开着,晚风吹过,花瓣飘落在桌上。
一开始有些沉默。林师傅不太说话,母亲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玛雅努力找话题,中文不够用时就比划。
最后还是林凡打破了僵局:“爸,妈,玛雅怀孕八个月了,预产期在五月。医生说一切正常。”
母亲立刻问:“在哪家医院?找好医生了吗?月子谁照顾?”
一连串的问题,是母亲式的关心。
“在协和医院,产检一直在做。月子……”林凡看向玛雅,“我们请了个月嫂,也会学着照顾。”
“请什么月嫂,浪费钱。”母亲说,“我来。”
林凡一愣:“您来?”
“我生过你,带过你姐,还带不好孙子?”母亲不容置疑,“我住几天,等你媳妇生了,我伺候月子。”
玛雅虽然没完全听懂,但明白了意思,连忙说:“妈妈,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母亲握住玛雅的手,这次说得很慢,“一家人,不麻烦。”
林师傅一直没说话,但林凡注意到,父亲的目光在玛雅脸上停留了很久,眼神里有种罕见的温和。
饭吃到一半,林师傅忽然开口:“你那个创新中心,做得怎么样?”
林凡放下筷子:“刚起步,但有几个项目很有希望。特别是和日本教授合作的木材老化预测模型,如果能成,能帮很多古建筑延寿。”
“日本人的东西,靠谱吗?”父亲皱眉。
“科学没有国界。”林凡说,“森田教授人很实在,是真正做学问的。”
林师傅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推给林凡:“这个,你拿着。”
林凡打开,里面是一套微型木工工具——刨子、凿子、锯子、锉刀,每件只有手指长,但做工极其精致,刃口闪着寒光。
“这是……”林凡惊讶。
“我年轻时做的。”父亲说,“那时候想,等我儿子学木匠了,给他当入门工具。但你没学……就一直留着。”
林凡拿起那把小刨子,只有五厘米长,但该有的部件全都有,甚至能调节刨刃深度。这是父亲的手艺,也是父亲的心意。
“爸……”他喉咙发紧。
“你现在修古建筑,用得上。”父亲说,“有时候机器进不去的地方,还得靠手。手艺不能丢。”
玛雅虽然不完全明白,但感觉到气氛的变化,轻轻握住林凡的手。
母亲在旁边抹眼泪:“你爸做这套工具,做了三个月。天天晚上在灯下磨,说‘给我儿子的,不能马虎’。”
林凡握着那套微缩工具,感到掌心温热的金属渐渐有了温度,像父亲沉默的关爱,终于传递过来。
“谢谢爸。”他声音有些哑,“我会好好用。”
林师傅点点头,端起酒杯——里面是林凡泡的枸杞茶,父亲不喝酒——和儿子的杯子碰了一下。
没有更多的话,但足够了。
那晚,林凡把主卧让给父母,自己和玛雅睡书房的小床。夜深了,他还能听到隔壁父母低声说话的声音,还有母亲偶尔的咳嗽声——她气管不好,老家冬天冷,总犯。
玛雅靠在他肩上,轻声说:“爸爸妈妈很好。”
“嗯。”林凡搂紧她,“他们喜欢你。”
“我也喜欢他们。”玛雅说,“虽然听不懂很多话,但能感觉到……爱。”
是啊,爱。不需要太多语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套微缩工具,就够了。
窗外,北京的夜空难得清澈,能看到几颗星星。
林凡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在院子里看星星,说:“你看,星星之间离得那么远,但光能传到彼此那里。人也是,心里有光,多远都能看见。”
现在,他懂了。
五、实验室的突破
三天后,创新中心实验室。
孙教授激动地冲进林凡办公室:“林主任,成了!复配成功了!”
林凡正在看森田教授留下的资料,抬起头:“什么成了?”
“云南涂料和柬国配方的复配!”孙教授满脸兴奋,“我们做了十二组配比试验,找到了最佳比例——杜鹃花酸提供长效抗菌,苦楝挥发物提供即时驱虫,香樟成分调节气味,再加上矿物填料增强涂层硬度。实验室环境下,防虫效果百分之百,抗菌率百分之九十九!”
林凡站起来:“安全性测试呢?”
“小鼠急性毒理试验通过,皮肤刺激性试验通过,环境降解性良好——主要成分都是天然的,二十八天自然降解率百分之八十以上。”孙教授把一沓报告放在桌上,“现在可以申请中试了!”
“太好了!”林凡快速翻阅报告,“和师傅知道了吗?”
“还没,等您决定。”
“马上告诉他。”林凡说,“另外,联系知识产权律师,申请专利。专利申请人写:故宫博物院创新中心、和学林师傅、乌泰师父。”
“三个申请人?”
“对。”林凡肯定地说,“和师傅提供原始配方,乌泰师父启发研究方向,我们完成科学验证和优化。功劳是大家的。”
孙教授佩服地点头:“林主任,您这格局……”
“不是格局,是公平。”林凡说,“传统智慧属于创造它的人民,我们只是帮它穿上现代科学的外衣。不能鸠占鹊巢。”
正说着,苏晓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古怪:“林主任,有客人……在院子里等您。”
“谁?”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凡和孙教授走出办公室,来到院子。海棠树下站着一个人——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穿着纳西族传统的蓝色褂子,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袱。
是和师傅。他从云南丽江,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和汽车,亲自来了。
“和师傅!”林凡快步走过去,“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去接您。”
和师傅抬起头,脸上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他不会说普通话,旁边的翻译帮忙:“和师傅说,他做梦梦到方子成了,就来了。还带来了更老的方子——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写在东巴经上。”
他从包袱里取出一卷发黄的棉纸,小心翼翼展开。上面是东巴文——纳西族古老的象形文字,还有手绘的草药图案。
“这是……”林凡虽然看不懂文字,但能感受到那种古老的气息。
翻译说:“和师傅说,这个方子更老,可能更好。但他老了,看不懂东巴文了,也不知道怎么用。他说,交给你们,他放心。”
林凡双手接过那卷棉纸,感觉手里沉甸甸的。这不只是一张纸,是一个民族千年的智慧,是一个老人全部的信任。
“和师傅,”他郑重地说,“我们会请东巴文专家翻译,会做科学验证。如果有效,我们会让它帮到更多人。我向您保证。”
和师傅听翻译说完,点点头,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林凡。
里面是几颗种子。
“杜鹃花的种子。”翻译说,“和师傅说,这种杜鹃花只有丽江高海拔地区才有,一年只开一次花。他收集的种子,给你们。万一……以后没了,你们还能种。”
林凡握紧那几颗小小的种子,感到眼眶发热。
传承,有时候就是这样——几颗种子,一卷古经,一个老人的信任,一群人的接力。
“孙教授,”他转身,“马上安排和师傅体检,安排住宿。然后联系民族大学,找东巴文专家。这个方子,我们一定要破解出来。”
“是!”
和师傅在翻译陪同下离开了。林凡站在海棠树下,看着手里的种子和古经。
阳光正好,春风和煦。
新芽在枝头萌发,古老在手中延续。
这,大概就是融合的意义。
六、安德森的论文
下午,林凡在办公室见到了安德森。
安德森带来了论文的修改稿,厚厚一摞,有中文版和英文版。题目改了,原来是《论中国古建筑保护的“修旧如旧”原则》,现在变成了《时间的艺术:东西方古建筑保护哲学的比较与反思》。
“我重写了百分之七十。”安德森说,“采访了中国的学者、匠人、甚至普通游客。我发现,‘修旧如旧’不是简单的技术原则,是一种时间观——接受建筑会老,会变,会在保护中继续它的生命历程。”
林凡翻阅论文。安德森这次写得很扎实,引用大量中国文献,从《考工记》到《营造法式》,从梁思成到现在的实践案例。他甚至专程去了苏州园林,看那些“不断小修小补,但整体气质不变”的维护方式。
“这里,”安德森指着其中一节,“我写了你修养心殿的例子。你不是把柱子修复到‘全新’状态,是修复到‘健康’状态——保留历史痕迹,但恢复结构安全。这很能说明问题。”
林凡看完那一节,点点头:“写得准确。不过安德森博士,我想问个问题:你现在怎么看待创新?比如我们用碳纤维?”
“我依然认为要谨慎。”安德森坦诚地说,“但不是反对。关键看动机——是为了炫耀技术,还是真的为了更好保护?你的动机,我看到了,是后者。”
他顿了顿:“所以我在这章最后加了一段话:‘真正的保护,不是对抗时间,是理解时间,与时间合作。新材料可以用,但要用得谦卑,用得恰当,用得不夺走建筑自己的声音。’”
这个总结,林凡很认同。
“论文准备在哪里发表?”他问。
“《建筑遗产》期刊,中英文双语。”安德森说,“编辑已经通过了,下个月刊出。林先生,如果你同意,我想在致谢里特别感谢你——你改变了我的看法。”
“不是我改变你,是事实改变你。”林凡说,“我只是让你看到了事实。”
安德森笑了,这次是真诚的笑:“也许吧。不过林先生,我还有个请求。”
“你说。”
“剑桥大学想邀请你去做个短期讲座,讲讲中国古建筑保护的当代实践。时间你可以定,费用我们承担。”安德森说,“不是以‘对手’的身份,是以‘同行’的身份。你愿意吗?”
林凡想了想:“等孩子出生后吧。大概……秋天?”
“好,秋天。”安德森伸出手,“期待在剑桥见到你。”
两手相握。从对手到同行,这条路不长,但需要双方都愿意走。
安德森离开后,林凡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苏晓在教实习生用新到的检测设备,李建国在和两个老匠人讨论传统工具改良,孙教授带着学生在实验室忙碌,罗师傅在展示厅修复一块彩画样本……
这个院子,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熔炉——传统和现代,中国和世界,理论和实践,在这里碰撞、对话、融合。
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
“林凡先生吗?您爱人玛雅女士刚才来做产检,胎动有些异常。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您方便过来吗?”
林凡心头一紧:“我马上到!”
七、产房外的等待
协和医院产科病房。
玛雅躺在病床上,肚子上绑着胎心监护仪。屏幕上,宝宝的心跳曲线规律地起伏,偶尔有个小波动。
“医生怎么说?”林凡坐在床边,握着玛雅的手。
“说可能是假性宫缩,宝宝有点着急想出来。”玛雅微笑,“但才三十四周,医生说最好能再坚持两周。打了保胎针,现在好多了。”
林凡看着监护仪屏幕,那个小小的生命在母亲肚子里顽强地跳动。他想起自己这半年的经历——从回国时的孤立无援,到现在的初具规模;从一个人战斗,到一群人同行;从只想证明自己,到真正想做点事。
而这一切,玛雅都陪着他。
“林凡,”玛雅轻声说,“你猜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女孩都好。”林凡说,“只要健康。”
“我喜欢女孩。”玛雅说,“像你一样,安静,但心里有力量。”
“那男孩呢?”
“男孩也像你。”玛雅笑了,“修房子,传手艺,做有意义的事。”
林凡把脸贴在玛雅手上:“谢谢你,玛雅。没有你,我撑不到今天。”
“是我该谢你。”玛雅说,“你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做有意义的事。修复贝叶经,记录案例,帮和师傅翻译古方……这些事很小,但让我觉得,我在活着,在创造。”
窗外,北京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有节奏的嘀嗒声。
手机震动,林凡看了一眼,是张伟的信息:“林哥,索菲亚的产品公司注册下来了,叫‘柬林自然保护科技公司’。她坚持要把‘林’字放进去。第一代产品下个月试生产,配方就是乌泰师父那个改良版。她问,能不能用创新中心的名义做技术指导?”
林凡回复:“可以。派孙教授去一趟,把关质量。”
又一条信息,是森田教授:“林先生,联合实验室的协议草案发你邮箱了。我加了条款:所有研究成果,双方共享,但优先应用于文化遗产保护,不得用于商业牟利。你看如何?”
林凡回复:“完全同意。这才是学术应有的样子。”
还有父亲的信息,很简单:“缺钱说话。”
母亲的信息长一些:“我买了老母鸡,炖了汤。明天给你媳妇送去。医院地址再发一遍。”
一条条信息,像一张网,把林凡和这个世界紧密连接。
他不再是孤独的匠人,是有家人、有团队、有同行、有责任的守护者。
玛雅睡着了,呼吸平稳。林凡轻轻松开她的手,走到窗前。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远处,故宫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而庄严。
那里有他修过的柱子,有他开始的创新,有他相信的未来。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创新中心工作群的照片——孙教授发的,实验室里,复配成功的天然保护剂涂在木板上,旁边是对照组,已经长了霉斑。
孙教授配文:“传统智慧+现代科学=未来希望。”
林凡看着那张照片,笑了。
是啊,融合。
古今融合,中外融合,技艺融合,人心融合。
这大概就是他们这一代人,能为历史、为未来做的事。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但光亮过。
就像每一个微小的努力,可能很快被遗忘,但汇聚起来,就是光。
林凡回到床边,在玛雅额头轻轻一吻。
“睡吧,”他轻声说,“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