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已有凛冽之意。联盟总部地下三层的特殊资料室里,空气净化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这里存放的多是敏感数据、未公开的考古报告,以及——张伟面前这个标注“Jc-17”的加密档案箱。
箱子是两天前通过特殊渠道送达的,寄件人署名“赎罪者”,收件人张伟,由陈杰的律师亲自护送交接。律师只留下一句话:“陈先生说,这是‘学费’,也是‘投名状’。怎么用,由你们决定。”
张伟输入三重密码,又进行了虹膜验证,箱盖才无声滑开。里面没有多余物品,只有三样东西:一个普通的黑色U盘,一份装订整齐、厚达数百页的纸质文件,以及一个用油纸包裹、巴掌大小的硬物。
他首先拿起那份文件。封面是手写的标题:《中国境内高风险文化遗产点位预警及非法流通渠道分析(内部参考·绝密)》。署名:陈杰(编号******)。纸张是监狱里允许使用的再生纸,字迹却工整得惊人,是用最细的签字笔一笔一划写就,几乎没有涂改。
张伟深吸一口气,开始翻阅。
这不是学术论文,更像一份冰冷、精确、充满 insider(内部)信息的“战时情报”。第一部分是 《脆弱遗产清单》 ,按风险等级(红色\/橙色\/黄色)、威胁类型(盗掘\/盗窃\/走私\/破坏性开发\/自然侵蚀加剧)、所在区域分类。每个条目都不只是名称和地点,而是包含了令人心惊的细节:
条目 R-07
名称:贺兰山北麓x号石窟群(未公开编号)
风险等级:红色(极高危)
威胁类型:系统性盗掘风险
详细信息:
位置:详见附录坐标图A-3。位于两条季节性河床交汇处上方80米崖壁,现存洞窟12个,初步判断为西夏至元时期佛教遗存,部分窟内壁画保存尚可。
风险依据:
a) 去年九月,境外某艺术品投资基金“东方瑰宝”(与红姐曾有资金往来)委托中间人,在甘肃黑市悬赏“贺兰山一带未受关注之早期佛教壁画残片”,出价高于市场均价三成,要求“原状剥离,底板完整”。
b) 两个月前,山西盗墓团伙“穿山甲”(曾为红姐运输货物)核心成员“老刀”刑满释放,其狱友透露,老刀曾提及“贺兰山有桩大活,等雪化路通”。
c) 该区域冬季封山,盗掘最佳窗口期为10月下旬至11月初(初雪未至,道路尚可)。传统巡逻路线存在盲区(见附图标记)。
建议措施:立即加强该区域巡逻频次与隐蔽监控;重点监控“老刀”及其近期联系人;协调文物、公安部门,针对“东方瑰宝”可能的境内接货渠道进行布控。
这样的红色条目,有十七个。橙色条目三十四个,黄色条目更多。涉及石窟、古墓、遗址、散落田野的石刻、甚至博物馆库房。每个条目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遗产本体、威胁来源、潜在罪犯、时间窗口、甚至犯罪手法的可能性都联系了起来。其中不少信息,显然是陈杰凭借其在红姐犯罪网络核心位置时获取的绝密情报。
第二部分是 《非法流通网络与渠道图谱》 。这一部分更加敏感,大量使用代号和缩写,但勾勒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地下网络:从境内盗掘者、运输“骡子”、造假作坊、到口岸“清关人”、境外拍卖行、洗钱渠道、乃至某些披着学术或收藏外衣的“白手套”机构。其中一些节点,张伟在以往调查中曾隐约触及,但从未如此清晰、系统。
第三部分是一份简短的 《新型犯罪手法预测与防范建议》 ,提到了利用无人机侦察、社交媒体地理信息泄露、甚至腐蚀内部人员等趋势。
张伟的后背渗出冷汗。这份清单的价值,远超金钱衡量。它是一个在黑暗深处行走过的人,亲手绘制的“敌方地图”和“防御漏洞图”。
他拿起U盘,插入完全断网的专用电脑。里面是电子版文件,以及大量附录——偷拍的照片、模糊的聊天记录截图、录音的文字转录、手绘的关系图。证据链未必能在法庭上直接使用,但指向性极其明确。
最后,他小心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块略带弧度的、灰白色的陶片,边缘有打磨痕迹,表面有模糊的朱砂彩绘残迹。附有一张小纸条:“此物应为清单R-07石窟区域早年流失残片之一,我经手过。现归还。物轻,罪重。”
张伟盯着那块陶片,沉默良久。他能想象陈杰在狱中,如何利用有限的信息渠道(或许是通过律师、某些特许探视),如何调动自己黑暗时期的全部记忆和人脉资源,一点一滴拼凑出这份清单。这需要何等的决心,又何等的煎熬——每写下一个名字、一个地点,都可能是在反复撕开自己过往的罪孽。
他立刻拨通了林凡的卫星电话。信号不稳定,断断续续讲述了情况。
电话那头,林凡刚从雨林归来不久,声音带着疲惫,但异常清醒:“清单第一条,R-07,贺兰山石窟。核实优先级最高。你马上联系我们在西北的合作单位和文物公安的可靠同志,共享必要信息,请求他们立即核查。注意方式,保护线人。我尽快回来。”
四十八小时后,贺兰山北麓。
深夜,气温已降至零下。山风如刀,刮过裸露的岩石和稀疏的灌木。一支由文物局保卫干部、森林公安和两名当地熟悉地形的护林员组成的八人小队,正潜伏在距离清单标注坐标约一公里外的背风山坳里。他们配备了夜视仪和热能探测器。
带队的老赵是文物局的老保卫,脸上刻着风霜。他盯着手里经过处理的、只显示目标区域的图纸,又看了看屏幕上热能探测器传来的模糊图像——悬崖方向,有几个微弱的热源在缓慢移动。
“狗日的,还真来了。”他低声咒骂,“时间、地点,跟情报上说的一点不差。装备还挺专业,热源分散,有了望的,有干活的。”
他们已在此潜伏了六个小时。根据清单提示和陈杰提供的“老刀”团伙作业习惯,他们判断盗掘者会选择下半夜动手,利用凌晨人体最困乏、巡逻间隙最大的时段。
凌晨三点二十分,崖壁方向传来极其轻微、但不同于自然风化的摩擦声——是微型电钻或切割工具。
“行动!”老赵一声令下。
小队如夜豹般无声散开,按照预定路线包抄。他们没有拉响警笛,而是利用地形和夜色,迅速接近。当盗掘者发现被包围时,已经晚了。悬崖上一个负责剥离壁画的家伙慌乱中差点失足,被眼疾手快的公安一把拽住。
现场抓获五人,查获专业盗掘工具一套(包括微型切割机、化学加固剂、真空吸附板等),打包好的壁画残片三块(所幸尚未大面积剥离),以及通信设备和现金。主犯正是“老刀”。他面对从天而降的抓捕,满脸不可置信,反复嘟囔:“怎么可能……谁点的炮……”
突击审讯在临时指挥部展开。“老刀”起初嘴硬,但当警方出示了部分其与境外中间人联系的模糊证据(来自陈杰U盘中的材料)后,心理防线开始崩溃。他交代了受雇于一个代号“画廊”的中间人,目标是尽可能完整地取下指定区域的壁画,报酬高昂。至于最终买家,他不知情。
与此同时,另一路人员根据清单提供的线索,在附近县市对可能存在的接应、运输环节进行了同步布控,成功拦截了一辆准备接货的改装车辆,抓获两人。
一场很可能造成不可逆损失的盗掘犯罪,被扼杀在摇篮里。被盗取的三小块残片,经初步鉴定,具有重要价值,但整体石窟的主体壁画得以保全。
消息传回北京时,林凡刚刚落地。张伟在机场接到他,第一时间汇报了情况。
“石窟保住了,人赃并获。老赵他们那边反馈,行动精准得‘邪门’,像有人提前把剧本给了他们。”张伟说,“陈杰清单上第一条威胁,被验证了。而且,顺着‘老刀’和拦截的线索,可能还能扯出后面的线。”
林凡看着车窗外流逝的霓虹,脸上没有太多喜悦,只有深深的复杂。他想起雨林中胡安爷爷说的“关系”。陈杰这份清单,正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尝试修复被他曾经参与破坏的“关系”——文化遗产与其守护者、与历史、与未来的关系。只是这修复,沾满了过往的污秽和代价。
“法院那边通知,”张伟继续说,“陈杰的减刑听证会,定在下周三。他律师希望你能出庭,就这份清单及其产生的实际保护效果,提供证言。这对他能否减刑至关重要。”
林凡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听证会当天,中级人民法院某法庭。
气氛庄重而压抑。旁听席人不多,除了法院工作人员和少数被允许的媒体,主要是林凡、张伟、文物局的代表,以及陈杰那边的一两位亲属(他年迈的母亲在妹妹搀扶下坐在角落,不断抹泪)。
陈杰被法警带入。他穿着囚服,剃着平头,比当年作为“陈总”时瘦削了许多,脸颊凹陷,但眼神不再有以往的阴鸷或张狂,而是一种沉重的平静。他看到林凡时,目光接触了一瞬,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垂下眼帘。
程序按部就班。检察官首先发言,概述了陈杰的罪行(商业贿赂、非法经营、参与文物犯罪等),强调其社会危害性,认为其不符合减刑的“确有悔改表现”之核心条件,甚至质疑其提供清单的动机(是否为了减刑而投机)。
接着是陈杰的律师陈述。律师重点展示了那份《脆弱遗产清单》的复印件(敏感部分已处理),以及贺兰山盗掘案成功预防的警方简报。他慷慨陈词,认为陈杰在服刑期间,利用自身特殊经历和知识,为保护国家重要文化遗产做出了“重大贡献”,这种贡献是实实在在的、可验证的,体现了其深刻的悔罪之心和以实际行动弥补过错的决心。
然后,轮到证人作证。
林凡站起身,走向证人席。他今天穿着深色西装,表情肃穆。宣誓后,法官示意他陈述。
“法官,各位。”林凡的声音清晰平稳,“我与陈杰先生,过去因工作原因有过接触,也曾处于对立面。我对他的过往罪行没有异议,法律已有公正裁决。我今天站在这里,仅就我在专业领域内所了解到的情况,做一个事实陈述。”
他简要说明了联盟收到陈杰提交的清单、清单的内容性质、以及联盟依据清单第一条信息,协调相关部门成功预防贺兰山石窟盗掘案的过程。他陈述客观,没有渲染,只列举时间、地点、行动结果。
“从文化遗产保护的专业角度看,”林凡继续,目光扫过法官和检察官,“陈杰先生提供的这份清单,以及由此产生的预警效应,具有明确且重要的积极价值。它保护了一处具有历史价值的石窟免遭破坏,可能还阻止了一系列后续犯罪。这份清单的撰写,显然需要调用大量非公开的、基于其过往特殊经历的信息,并进行了系统性分析和风险研判。这项工作,需要专业知识和持续的努力。”
检察官提问:“林凡先生,您是否认为,这份清单足以证明陈杰‘确有悔改表现’,并抵消其过往严重罪行的社会危害性?”
林凡沉默片刻,缓缓回答:“检察官,我是一名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者,不是法官,无法对‘抵消’与否做出法律判断。我只能说,在保护领域,我们常常面临资源有限、信息不对称、威胁隐蔽的困境。任何能够帮助我们更早发现威胁、保护脆弱遗产的有效信息,无论来自何处,都具有宝贵的实践价值。陈杰先生提供了这样的信息,并产生了可验证的保护成果。这至少表明,他在服刑期间,将其曾经用于错误方向的认知和能力,转向了一个对社会有益的方向。”
他顿了顿,看向被告席上低着头的陈杰:“法律裁决他的过去。而他所保护的那些遗产的未来,或许可以成为沉默的证人,见证他赎罪旅程中的这一小步。”
法庭内一片寂静。陈杰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林凡最后说道:“至于这是否构成‘确有悔改表现’,是否符合减刑条件,我相信法庭会基于法律和全部事实,做出公正的裁决。”
作证结束。回到旁听席时,张伟对他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既有钦佩,也有一丝担忧。毕竟,为曾经的对手作证,难免会引来争议。
后续是双方辩论。检察官坚持认为不能以“功”抵“过”,且一次贡献的动机存疑。律师则强调刑罚的目的包括改造,陈杰的行为正是改造成功的体现。
最终,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离开法庭时,陈杰的母亲在妹妹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林凡面前,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老泪纵横。林凡连忙扶住她,心中五味杂陈。
晚上,林凡回到家中,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玛雅端来热汤,林愿跑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你今天去帮那个坏人说话了吗?”
林凡蹲下,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爸爸不是帮坏人说话。爸爸是去告诉法官,那个做错了事的人,现在做了一件对的事。就像你上次不小心打翻了花盆,但后来自己把土扫干净,还给花浇了水。老师会看到你后面做的好事,对吗?”
林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他以后会变成好人吗?”
“爸爸不知道。”林凡摸摸他的头,“变好很难,就像把打碎的花盆一片片粘起来。但至少,他开始试着粘了。我们要看他粘得用不用心,能不能粘牢。”
夜里,林凡难以入睡。他走到书房,打开台灯。书桌上,放着张伟后来送来的、那块陈杰归还的陶片残骸。在灯光下,它粗糙、微小,上面的朱砂痕迹几乎难以辨认。但它曾经是某幅宏大壁画的一部分,承载过信仰与艺术。
他想起陈杰纸条上的话:“物轻,罪重。”
又想起胡安爷爷说的:“关系断了,东西留着,也只是空壳。”
陈杰试图用信息和行动,去重新连接被他曾参与斩断的“关系”。这连接的线,如此纤细,浸满悔恨,能否真正承载起救赎之重?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在保护那片庞大的、由无数脆弱关系构成的网络时,有时,不得不学会与阴影同行,甚至尝试将阴影中的物质,转化为守护光明的砖石。这无关宽恕,关乎现实。
他拿起笔,在“共生笔记”上写下:
“宿敌之书,以罪愆之墨写就。其字句冰冷如刀,却可斩向更暗处的荆棘。赎罪之路,始于承认所毁之物的重量。物归,或可还;关系之裂痕,修补之责,却需以余生负之。光与影非绝对之境,保护者有时需审视阴影,以辨明光之轮廓。接纳一份来自深渊的‘地图’,非认同其来路,而是珍视其对险滩的标注。此中分寸,如履薄冰,心需如镜,照见罪,亦照见微茫之可能。”
窗外,城市灯火彻夜不眠。光影交错中,每个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在进行着无声的审判与抉择。而有些书,合上了,墨迹却渗入时间,成为历史河床上一道无法忽略的、深色的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