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白素贞与小青皆醉。
醉得彻底,
醉得不省人事。
或许是想借那浓烈的酒液,
冲刷心头积压的沉重,
或许是庆贺劫后余生,
又或许,
只是为了暂时忘却那些清晰却无解的惆怅。
最后,
酒坛空置,
月光泠泠,
唯有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庆余堂后院内轻轻起伏。
此后的日子,
庆余堂陷入了一种奇特的、近乎绝对的宁静。
这种宁静并非死寂,
而是一种各安其位、细水长流的平和,
如同普通人正常的生活。
白素贞换下了战时凌厉的仙姿,
身着素雅衣裙,
坐在诊案之后,
眉眼温和,
指尖搭脉,
声音轻缓地询问病情,
又成了那位仁心仁术的“白大夫”。
许仙则安静地陪在一旁,
或递笔研墨,
或按方取针,
目光偶尔与白素贞交汇,满是历经磨难后的恬淡与满足。
宋宁也似乎真正融入了这间药铺。
他不再只是谋划全局的“吕洞宾”,
而是挽起袖子,
站在高高的药柜前,
依据方子,
熟练地拉开一个个小抽屉,
用戥子称量,用棉纸分包。
动作或许因旧伤未愈而稍显缓慢,
却异常专注平稳,
仿佛这弥漫着草木清苦气息的一方天地,
能给予他某种暂时的安宁与归宿感。
小青则成了他身后一道沉默却固执的影子。
她不再如往日那般蹦跳喧闹,
静静跟在宋宁身后,
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宋宁的身影。
那眼神里有未散的哀伤,
有深藏的眷恋,
更有一种近乎恐慌的专注——
仿佛只要一眨眼,
眼前这个人就会像烟雾般消散,再无踪迹可寻。
而宋宁,
似乎也默许了这种“监视”。
他一边抓药、包药,
一边会用一种平缓的、讲故事般的语调,
对着空气,
或者说,
对着身后那专注的听众,
继续讲述着《吕洞宾》未完的故事,
从江淮斩蛟到岳阳弄鹤,再到八仙过海……
他讲得很细,
仿佛要将那位传说中仙人的一生,
连同自己的理解与附会,
都一点一滴,在这有限的时光里尽数倾倒出来。
或许,
他只是希望,
在自己不得不离开之前,
能把这个漫长的故事完整讲完。
而两个孩童的轨迹也悄然分明。
狗儿对药材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每日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宋宁身边,
睁大眼睛看他抓药,
努力记忆那些古怪的名字和功效,
小手还学着辨认不同药材的气味与形状。
而华儿则依旧跳脱贪玩,
常常一大早就没了踪影,
直到饭点才带着一身尘土和不知从哪儿摘的野果回来,
眼睛里闪着属于孩童的、无忧无虑的光。
最令人意外的是李清爱。
自那夜之后,
她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彻底从庆余堂消失了踪迹。
没有告别,
没有留信,
仿佛她从未在此停留过。
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做些什么。
那份干脆利落的抽身,
与她平日沉默却可靠的存在感一样,
令人印象深刻,
也留下一丝淡淡的、属于她风格的谜团。
时光在抓药的沙沙声、诊病的低语声、以及那永无止境般的故事讲述声中,
悄然滑过。
转眼,
已近八月。
就在八月初一这天,
那始终悬于头顶、未被触发的第六条规则,
以一种近乎日常的、甚至带着点黑色幽默的方式,
到来了。
“小青,你看这个……”
宋宁正拉开一个装着虫类药材的抽屉,
忽然动作一顿,
指着里面某样正在微微蠕动的东西,
语气寻常得如同在指出一片形状特别的叶子。
小青闻声凑近,
看了一眼,
脸上并无半分惊讶或恐惧,
反而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哦,是我的‘零食’。”
她随口应道,
伸出手,
两根纤指轻松地将那条尚在扭动的药材拈起,
在宋宁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
便自然地送入了口中,
甚至还咀嚼了两下,
仿佛在品尝什么寻常零嘴。
规则触发,
却又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了。
没有惊险,
没有对抗,
只有一种荒诞的和谐。
随着这个小插曲过去,
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张力似乎又松弛了一分。
而更大的喜气,
正在临安府内外酝酿、弥漫。
距离八月十五,
白素贞与许仙的大婚之日,
越来越近。
庆余堂内开始张灯结彩,
贴上了大红“囍”字,
换上了崭新的红绸门帘。
因白素贞乃拯救临安府百万生灵的恩人,
这场婚事便不仅是两家之喜,
更成了全城共庆的盛事。
无需官府张贴告示,
也无需庆余堂发放请柬,
家家户户竟不约而同地挂起了红绸、红灯。
从城东到城西,
从富户高门到寻常巷陌,一道道、一串串鲜艳的红,
连缀成片,
最终将整座临安城化作了一片流动的、温暖的红色海洋。
秋风拂过,
满城红浪轻摇,
喜庆之气直冲云霄。
临安知府陈伦更是亲至庆余堂,
躬身恳请,
自愿担当此次大婚的主婚人,
以表全城官民对白娘子的感念之情。
在这铺天盖地的、公众的喜悦之中,
私人的离愁别绪被衬得愈发清晰,
也愈发无处躲藏。
终于,
到了八月十四,
大婚前夜。
喧闹的筹备暂歇,
庆余堂后院难得的安静。
月光如洗,
却仿佛也浸着一层淡红的纱。
小青没有像往日那样紧挨着宋宁,
而是隔了几步距离,
望着廊下摇曳的红灯笼,
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
幽幽地问出了那个悬在心头许久、却一直不敢触碰的问题:
“吕洞宾……姐姐和许仙成婚之后……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她没敢回头看他,
侧影在月光和红灯的交映下,
显得单薄而紧绷。
宋宁望着她,
静默了片刻。
满院的红,
映在他深邃的眼里,
却化不开那层终将别离的底色。
他走上前,
如同往常一样,
伸出手,轻轻抚上小青柔软的发顶。
这一次,
他的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慢,更沉。
“小青,”
宋宁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穿透了夜晚微凉的空气,
直抵她耳畔,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发誓。”
他没有说“不会离开”,
也没有给出虚无的时间。
但这个“一定会”,这个“保证”,
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有着实心的石子,
瞬间击破了小青心中那层自哀自怜的冰壳。
“我相信你,吕洞宾!”
小青猛地转过身,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眼睛却已亮了起来,
如同被这句承诺瞬间注入了光芒和力量。
那持续了月余的、沉甸甸的悲伤,
竟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转而化作一种混合着苦涩与甜蜜的、炽热的期盼。
她抓住宋宁的袖子,
用力点头,
仿佛要说服自己,
也说服命运:
“我也会等你!一直等!不管多久!”
“踏踏踏踏——”
说罢,
她像是卸下了最重的心事,
又像是重新获得了奔跑的勇气。
她松开手,
对着宋宁绽开一个带着泪花的、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然后转过身,
像一只终于找回方向的青鸟,
蹦蹦跳跳地朝着前堂等待她的白素贞跑去。
“姐姐!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