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是缓慢的,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议会舰队的炮火几乎完全停歇,但那层银色的包围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致密”。这不是物质上的密度,而是一种规则层面的压制。一种被艾因命名为“熵滞场”的无形力场,如同粘稠、冰冷的深海海水,从四面八方向“星尘遗愿”渗透、包裹。
重力不再是稳定的常数,而是以肉眼无法察觉的幅度随机颤振。电磁背景充满了意义不明的、带有逻辑错乱特征的微弱谐波。空间本身仿佛患上了“低烧”,基础物理参数的恒定感被一丝若有若无的“粘滞性”取代。这一切的强度都控制在微妙范围内——不足以立即破坏结构,却持续消耗着能量,干扰着一切精密系统的运行,更重要的是,侵蚀着“确定性”这一生存的基本前提。
要塞内部,回响监控着全系统日志,眉头紧锁:“底层系统代码出现大量‘逻辑蛀痕’。不是病毒攻击,更像是……底层运行协议本身被‘污染’了。冷却循环会毫无理由地跳过一次自检;舱门气密指令偶尔会附加一条无关的、语法正确但无意义的延迟参数;甚至连照明系统的色温调节算法,都出现了极小的、非随机的偏移。它们在用秩序的逻辑,制造微观的‘无序’与‘低效’。”
飞彩的医疗报告更加令人不安:“全体乘员出现不同程度的‘认知负荷’增加症状。注意力难以长时间集中,短期记忆效率下降,睡眠质量普遍降低。生理指标正常,但精神层面持续承受着一种……来自环境本身的、无声的‘噪音压力’。永梦的情况最显着,他的脑波与法则网络的耦合越深,受到的环境干扰谐波就越强。这就像在他思维的背景里,持续播放着无法关闭的、走调的逻辑杂音。”
永梦本人最能体会这种变化。他站在指挥中心,目光扫过那些依然顽强闪烁、但明显比之前“沉重”了几分的光蔓网络。胸口的罗盘传来阵阵沉闷的脉动,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阻力。他能感到,网络那刚刚凝聚的“自我”意识,此刻大部分“注意力”都被迫转向外部,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不断扫描、过滤、中和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熵滞”波动。这种防御是有效的,但代价是高昂的——网络的内部整合与新模式的探索,几乎陷入了停滞。
“他们在给我们套上无形的镣铐,”永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然清醒,“不直接砍断我们的手脚,而是让空气变得稀薄,让地面变得泥泞,让思考变得吃力……用持续不断的微小消耗,拖慢我们,困住我们。”
帕拉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负责监控外部信号,此刻感觉像是在监听一片由生锈齿轮摩擦产生的、无穷无尽的噪音之海。“真他妈憋屈!还不如真刀真枪干一场!这种钝刀子割肉……”他面前的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一段极其短暂的、与周围“熵滞”噪音韵律截然不同的信号波动一闪而过,快得几乎像是幻觉。
“嗯?”帕拉德立刻捕捉到了异常,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跳动,“等等……刚才那是什么?不是他们的标准场波动……”
艾因和回响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回响快速调取数据:“信号持续时间0.001秒,强度极弱,频率特征……与之前收集到的‘底层异常反馈’有7.3%的相似性,但结构更……更‘简洁’?像是一个被极度压缩的、规则的‘点’。”
“又是某个系统底层偶然的‘咯噔’?”莉娜猜测。
“可能不止。”帕拉德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像在黑暗中看到了极其遥远的、一闪而过的萤火,“你们看它的出现位置和时机——正好在一次‘熵滞场’脉冲的衰减边缘。不像是随机错误,倒像是……对那个脉冲的‘回应’,一种极其微弱、极其迅速的‘反弹’或‘标记’。”
这个发现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当前这种令人窒息的、全面压抑的环境中,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难道……他们自己的系统,在这种高强度的、持续释放‘无序逻辑谐波’的压力下,某些最底层、最古老的、不那么‘完美’的单元,也在产生无法完全控制的‘应力反应’?”泰兰提出了一个生物学的类比,“就像长期承受不自然压力的骨骼,会在微观结构上产生微小的、不规则的增生?”
“逻辑层面的‘应力增生’……”回响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议会这套看似完美的压制体系,并非铁板一块。它在向外输出‘无序’的同时,其自身与‘无序’的接触界面,也可能在反向累积着某种‘逻辑应力’。这些微弱的异常反馈,就是应力释放的迹象。”
“这能有什么用?”飞彩问,“强度太弱了,根本无法形成实质影响。”
“现在看是没用。”永梦的目光却亮了起来,他走到帕拉德的屏幕前,凝视着那段早已消失的信号轨迹,“但这是一个迹象。证明他们的绝对秩序并非不可渗透,证明这种高压、持续的‘环境改造’战术,对他们自身也并非全无代价。最重要的是……”
他转向回响和艾因:“如果我们能找到方法,不是去对抗‘熵滞场’本身,而是去轻微地、定向地‘拨动’或‘引导’这些正在他们系统底层产生的‘逻辑应力点’呢? 不追求破坏,而是像在紧绷的琴弦旁边,用正确频率的音叉轻轻一碰——引发他们系统内部的、微小的、自发的逻辑谐振或冲突,哪怕只是消耗他们额外的算力去平息?”
这个想法极其大胆,也极其冒险。要求对敌方系统底层可能存在的、转瞬即逝的脆弱点有超乎寻常的感知和干预精度,更要求新生法则网络具备前所未有的、精细到微观逻辑层面的“操作”能力。
然而,这似乎是打破当前僵局的唯一可能方向——不再是硬碰硬的对抗或被动防御,而是尝试进行一种基于对方系统内在矛盾的、极其精巧的“内部扰动”。
“网络现在的状态,能做到吗?”赛琳看向墙壁上光芒略显滞涩的光蔓,“它大部分力量都在用于防御。”
“也许……这恰恰是它需要学习的新课程。”永梦将手掌轻轻贴在一片光蔓上,感受着其中忙于过滤外界噪音的能量流,“从‘整体防御’,转向‘精准感知’与‘微观介入’。从被动应对环境,转向主动理解并利用环境中的‘应力’与‘裂缝’。”
他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网络。这一次,他没有分享情绪或意向,而是开始示范一种新的“注意力”模式——不是铺天盖地地扫描所有干扰,而是像最精密的探针,尝试去捕捉那些“熵滞场”波动中,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生硬转折”或“逻辑毛刺”,猜想哪些地方可能是对方系统“费力”维持压制时产生的“内部摩擦点”。
起初,网络毫无反应,它的“意识”依然沉重地聚焦于整体防御。
但永梦耐心地、反复地示范、引导。他将帕拉德捕捉到的那段微弱异常信号的特征,用意识“描绘”出来,作为一个“范例”。他模拟着那种将感知力收缩到极致、专注于一点的状态。
时间在粘稠的压抑感中缓慢流逝。
就在众人几乎要放弃希望时,网络的一部分——靠近之前帕拉德活跃区域、相对“活泼”一些的光蔓群落——其能量流动出现了一丝变化。
它没有改变整体防御态势,但分出了一缕极其纤细、几乎难以察觉的感知能量,开始模仿永梦示范的模式,尝试在浩如烟海的“熵滞”噪音中,去追踪、识别那些带有特定“生硬感”或“不和谐共振”的波动片段。
这缕感知能量太弱,它的“探测”也极其笨拙、缓慢,像刚学会聚焦的婴儿眼睛。但它确实开始了。
“它在学……”回响低声道,数据流中带着一丝惊叹,“分出一部分算力,尝试进行高精度逻辑特征识别。虽然效率低下,但方向……是对的。”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如同在黑暗深海中点亮了一盏功率极小的探照灯,光线只能照亮眼前几米浑浊的海水。
但光,已经亮起。
而在遥远的议会旗舰,卡利班的核心,逻辑熵增的警报虽未解除,但已趋于稳定。新的压制策略正在按计划执行,目标区域的能量活性与演化迹象被有效抑制。代价是舰队约15%的算力持续用于维持这种高精度的“环境改造”和“逻辑污染”。
副官报告:“压制效率符合预期。目标法则网络外部活性下降42%,内部协调信号强度衰减。未检测到新的意识峰值或演化迹象。”
卡利班的几何形体光芒稳定地流转着。它那遭受过冲击的逻辑核心,在“放弃理解、转向压制”的决策中找到了一种冰冷的平静。虽然那目标无法被定义的本质依然像一根无法拔出的刺,但只要将其困死、耗尽其生机,刺的存在本身也就不构成威胁了。
它开始计算,在这种强度的持续压制下,“星尘遗愿”的现有资源储备能够支撑的时间,以及目标网络在长期消耗下可能衰竭的临界点。
然而,在它那浩瀚的、用于维持压制场的底层算力分配网络中,一些负责处理“熵滞场”与要塞传统系统“逻辑污染”界面的、最基础的处理单元,其运行日志里,开始出现一些新的、但同样微小的“异常标记”。
这些标记并非错误,而是记录了在输出特定逻辑污染波形时,单元内部用于“校准”与“适应”目标系统抵抗的微循环中,出现了略微高于基准值的逻辑自检次数或轻微的能量波形畸变。这些畸变很快被上层协议修正,标记为“环境交互导致的预期内微扰动”,未触发任何警报。
卡利班的主意识并未关注这些深埋在数据海洋底层的、微不足道的“沙沙”声。它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艘逐渐被“粘稠深海”包裹、光芒趋于黯淡的“孤岛”上。
它没有注意到,在那片它亲手制造的、用于压制生命的“深海”中,一些更加微小的、源于秩序自身与无序持续摩擦而产生的“逆流”,正在悄然滋生。
而在“星尘遗愿”那盏刚刚点亮、功率极弱的“探照灯”的扫描下,这些“逆流”的细微特征,正被一丝一缕地捕捉、记录、分析。
对抗的形态,正在从力量的碰撞,悄然滑向感知的博弈与逻辑的暗战。
深海依旧粘稠,压力无处不在。
但深潜者,已开始学习倾听海水自身的、矛盾的低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