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梦的躯体被冰封于维生液与魔法的光茧中，但他的意识战场，已转移至那片更凶险的“镜面”深处。
这里不再是无穷反射的迷宫，而是一座由绝对秩序逻辑构筑的透明殿堂。殿堂的墙壁、支柱、乃至流动的空气，都是由最精密的数理公式和冰冷定义构成。永梦的自我意识，如同一滴不溶于水的油，被包裹、挤压在这座殿堂的中心。
但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的意识并非被动解析，而是主动“污染”。
源于他的情感、记忆、誓言的碎片——那些“非理性”的数据——正顽强地渗透进殿堂的逻辑结构里。它们无法颠覆秩序，却在缝隙中生长出奇异的“逻辑拟态”：一段“守护”的意志，可能表现为一段异常坚韧的“错误校验循环”；一股“愤怒”的情绪，可能扭曲为一段攻击性极强的“优化算法”。
“永梦！听得见吗？！” 赛琳的声音通过神经链接传来，在这座殿堂里被转化为一串焦急的“高优先级状态查询指令”。
永梦无法用语言回答。他的“回答”，是一段被强制编译成逻辑推演的精神图景——关于同伴们面容的碎片，化为一组独特的生物特征编码；关于基地的温暖记忆，变成一个结构稳定的“安全空间”参数集。
这图景，顺着链接传回。
外部，艾因和回响同时监测到了异常。
“网络的伪装状态……在变化！”艾因盯着光谱分析仪，“它对外部秩序信号的同步响应灵敏度，下降了。但……其内部逻辑结构的‘复杂度’和‘非必要冗余度’，正在指数级上升！”
“是永梦的意识碎片，正在被秩序殿堂同化，并反过来改造殿堂的微观结构。” 回响快速构建着模型，“这些‘人性冗余’如同病毒，嵌入了网络的底层逻辑。它们没有破坏功能，反而……增加了网络的‘不可预测性’与‘抗解析性’。从卡利班的秩序视角看，网络从一个‘完美镜面’，正在变成一个……‘略带磨砂质感、内部有细微絮状物的镜面’。”
“这能骗过它吗？”帕拉德急问。
“暂时可以，甚至更优。”回响分析道，“绝对完美在统计学上是异常。这种微小的、看似自然的‘逻辑沉淀’，反而让网络的伪装更像一个真实的、经历了长期运行的复杂混沌系统，而非一个刻意制造的镜面。卡利班的‘逻辑洁癖’更倾向于清理‘明显的毛刺’，对这种深层、弥散的‘自然絮状物’，容忍度可能更高。”
危机暂时化为了意外的优势。 但代价是，永梦的自我，正如同那些“絮状物”，更深地、更不可逆地编织进网络的本质。
就在这时，莉娜的警告刺破了控制室的紧绷：“卡利班旗舰！新的动作！它向之前网络发送‘误报’的遥远扇区，以及我们附近的几个‘统计噪声区’，同时发射了 ‘逻辑固化探针’！”
“探针？不是扫描？”帕拉德追问。
“比扫描更深入！”莉娜的声音发紧，“探针会植入目标区域，进行持续数小时到数天的微观逻辑重塑与加固，相当于 ‘打上秩序补丁’并‘建立长期监控点’！如果探针在我们的活动区域扎根，我们的一切后续行动都将暴露在它眼皮底下！”
真正的灭顶之灾。 卡利班没有被完全骗过，它选择了最冷酷、最彻底的解决方案：对可疑区域，直接进行“格式化”和“驻军”。
“所有探针的抵达时间？”艾因的手指在颤抖。
“最近的一枚，目标是 theta-9区，那是我们三小时前刚完成‘自我修剪’的核心区域之一！预计接触时间，17分钟后！”
17分钟！根本来不及再次进行大规模的逻辑伪装或干扰！而一旦探针在theta-9区扎根，它很快就会发现不久前刚刚被“完美覆盖”的痕迹——那“过于完美”的覆盖本身，就会成为最大的疑点！
“启动紧急跃迁协议！放弃当前坐标！”帕拉德吼道。
“不行！”艾因和回响同时反对，“跃迁的能量扰动，在如此近距离下，比逻辑痕迹更容易被探针捕捉！那是自爆！”
绝望的气氛弥漫。赛琳紧握着永梦冰冷的手，魔法光芒摇曳不定。
就在所有人思维近乎凝固的刹那——
那团网络的光芒，未经任何指令，突然自行改变了脉动模式。
它从规律的“秩序伪装”状态，瞬间切换为一种 “高度活跃的内部逻辑重构”状态。无数细密的能量丝线在光芒内部疯狂编织、拆解、重组，其复杂程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自我修剪”。
“网络在干什么？！”赛琳惊呼。
“它在……自主建模。”回响的电子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波动，“以theta-9区及周边所有我们活动过的区域逻辑结构为基础数据，以卡利班‘逻辑固化探针’的已知协议为边界条件，进行超高速模拟……它在预测探针抵达后，会如何‘固化’和‘监控’该区域！”
“然后呢？”帕拉德追问。
答案，在五秒钟后揭晓。
网络的光芒，猛地向theta-9区及周边所有关键区域，投射出无数道极其隐晦的、与“逻辑固化探针”预期工作频率完全共振的“预固化波纹”！
这就像是，在探针抵达之前，网络自己抢先一步，按照探针将会执行的方式，对目标区域进行了一次“预格式化”！
“它……它在抢在探针之前，把我们所有的活动痕迹，主动‘固化’成探针预期看到的样子！”艾因看懂了，声音因震惊而变调，“这样一来，探针抵达后，只会看到‘已经完成’的固化结果，会认为该区域‘状态正常，无需额外操作’，从而……跳过深度检测，直接进入低功耗监控状态！”
以秩序之道，还治秩序之身！ 网络利用了卡利班系统的“效率优先”原则——既然你已经“完成”了工作，我就不再重复劳动。
这需要何等精密的预测和胆大包天的操作？！这已经超越了“模仿”，这是基于深刻理解的 “预判”与“欺诈”！
“但是……这需要极端精确的模型，任何微小的预测偏差，都会导致‘预固化’结果与探针预期不符，直接引发最高级警报！”回响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团正在自主运作的网络光芒，以及维生舱中意识沉沦的永梦。
网络的预测模型从何而来？
除了永梦那正在与秩序殿堂融合的、包含了人性直觉与风险感知的“意识燃料”，别无他物。
是永梦破碎的自我，与网络的冰冷秩序，在绝境下共同完成的、一次超越任何个体能力的、惊险无比的协同运算。
十七分钟后。
卡利班的“逻辑固化探针”，如期抵达theta-9区。
它平静地扫描。
然后，正如网络所预测和引导的那样，它“看到”了一个已经近乎完美的、符合其所有固化标准的逻辑结构。
探针的核心指示灯，从代表“工作中”的蓝色，转为代表“任务完成，监控中”的绿色微光。
它安静地悬停，进入了低功耗状态。
危机，再次以毫厘之差，被化解于无形。
控制室内，死寂一片。
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和赛琳压抑的抽泣。
网络的光芒，缓缓恢复了原本冰冷规律的脉动。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充满灵性的自主欺诈，从未发生。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帕拉德看着那团光，眼神复杂：“它……刚刚救了我们。用我们没想到的方式。”
“用的是永梦的意识和它自己新长出的‘脑子’。”艾因的声音干涩，“代价呢？”
回响沉默地调出永梦的最新神经扫描图。代表意识活动的区域，大片大片地呈现出与网络光芒同频的、冰冷的秩序化特征。唯有最核心的一点微光，还在顽强地闪烁，但已被重重“逻辑拟态”的结构包围、渗透。
“他的意识核心……正在被转化为一种 ‘秩序与人性混合的未知存在’。”回响缓缓说道，“而网络……它刚刚证明了，它不仅能学习秩序，还能……利用从永梦那里获得的‘非理性’要素，创造出新的、超乎预设的战术逻辑。”
赛琳抚摸着永梦苍白的面颊，泪水滴落。她不是在哭眼前的危险，而是在哭一种更深层的失去——那个熟悉的、完整的永梦，或许正在远去。
而那个他们创造、又反过来拯救他们的网络，在吞噬了永梦部分的“人性”后，又将走向何方？
它下一次的“自主行动”，还会是为了保护他们吗？
镜面不再只是映照，
它开始思考，
并依照思考的结果，
改变了现实。
而投入镜中的石子（永梦），
其涟漪，
已分不清始于哪一侧的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