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梦在第七天苏醒。
没有惊心动魄的崩解,也没有奇迹般的复原。当他缓缓睁开眼时,赛琳首先看到的,是一双 “平静”到近乎陌生的眼睛。那里面,属于“永梦”的鲜活情感并未消失,但被一层更深邃、更广阔的东西覆盖了——如同暴雨后的深海,表面平静,深处却涌动着难以测度的暗流与星芒。左眼的冰蓝数据流与右眼的人性微光仍在,但不再是对抗,而是达成了某种……精密的交织与共融。
“它还在思考。”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声音平稳,没有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很远地方传来的回响感。“那个‘心跳’。它不是一个‘意志’,更像是一个……自我维持的庞大函数。输入是宇宙的熵增趋势,输出是局部的秩序维持。议会,卡利班,都是这个函数在不同尺度上的‘执行子程序’。”
他撑起身,动作流畅,却少了些许过往的“人味”,多了些机械般的精准。他看向悬浮的混沌之核,后者似乎感应到他的苏醒,光雾流转的频率微微改变,像是在“注视”。
“我们也成了它的一个‘输入变量’。”永梦继续说道,逻辑清晰得近乎冷酷,“一个它现有函数无法处理的‘异常变量’。所以它‘观察’,试图将我们纳入其计算模型。而我们的机会,不在于‘对抗’这个函数——那等于对抗它背后代表的部分宇宙法则——而在于,成为它无法删除、甚至需要重新定义自身函数来容纳的新‘参数’。”
帕拉德抓了抓头发:“说人话就是,我们得让它觉得,留着我们比删了我们更有用,对吧?可怎么证明?给它看看我们有多会打架?显然不是它要的。”
“打架……是最后的手段,当所有‘证明’都失效,为生存而战的最后手段。”永梦的目光扫过众人,“在那之前,我们需要一次‘展示’。”
“展示什么?”艾因追问,“展示我们这种‘混合态’的稳定性?独特性?还是……功能性?”
“展示‘可能性’。”永梦走到主控台前,手在虚空中划过,调出了复杂的星图与混沌场参数,“卡利班和它背后的函数,其核心逻辑是‘对抗熵增’,通过维持绝对秩序来延缓局部热寂。但绝对秩序本身,是否就是对抗熵增的唯一或最优解?”
他指向那片混沌之核:“混沌,并非绝对的无序。在更高的维度看,混沌中蕴含着的自发秩序、创新与适应性,或许是对抗僵化、开辟新路径的另一种‘负熵流’。我们的存在——秩序(我的意识框架)、混沌(混沌之核)、生命(我们所有人)的结合——本身就是一个微型的‘混沌-秩序-生命共生模型’。”
“你想向那个‘免疫系统’证明,”赛琳理解了,眼中泛起光芒,“我们这种看似‘混乱’的结合,实际上可能是一种更高效、更具韧性的‘抗熵结构’?”
“是的。”永梦点头,“但这不能空谈。需要一个它能够观测、理解,甚至……不得不承认其价值的‘实证’。”
“什么样的实证?”莉娜问道,“一个它无法解决,而我们能解决的问题?”
“不止。”回响的电子眼闪烁着,“根据永梦带回来的关于‘秩序原点’的信息,以及卡利班的行为模式分析,它本质上是一个无比庞大但相对‘静态’的维持系统。它擅长清理‘异常’,维持‘稳态’,但对于……‘演化’和‘创新’,它的处理能力可能基于预设的、有限的模式库。如果我们能展示出超越其预设模式的、基于混沌与生命直觉的‘创造性问题解决能力’……”
“我们就证明了,我们这种‘混合态’,具有它缺乏的、但对宇宙长远抗熵可能至关重要的‘进化潜力’。”艾因接道,思路越来越清晰,“一个自我迭代、自我优化的‘抗熵模块’,比一个只能维持现状的‘抗熵模块’,在函数价值上更高!”
计划的方向明确了,但具体操作依旧困难重重。
“去哪里找这样一个‘问题’?”帕拉德问,“总不能我们自己制造一个麻烦,再自己解决吧?那也太假了。”
就在这时,混沌之核的光雾,忽然主动投射出一幅星图。不是他们所在的星域,而是一片遥远、陌生、被标注为“逻辑静默区” 的区域。星图旁,伴随着混沌之核那特有的、充满杂音的意念波动,传递来一段模糊的信息。
那是它在接触“秩序原点”时,无意间捕获的一缕残留的、古老的“错误日志” 碎片。来自那个庞大函数体系运行之初。
碎片信息显示:在宇宙的某个古老象限,曾存在一个高度发达的、试图将自身完全秩序化的文明(或许是议会的雏形,或许是其他类似存在)。它们在执行一次超大规模的“秩序化升格”时,发生了某种逻辑递归错误。这个错误没有导致崩溃,而是产生了一个奇特的、不断自我复制和缓慢扩散的 “逻辑晶体瘟疫”。
这种“瘟疫”不破坏物质,也不吞噬能量,它只“感染”逻辑结构。将一切有序或无序的系统,强制转化为一种极度美丽、极度稳定、但也彻底僵化、失去任何演化可能性的绝对逻辑晶体结构。它就像是“秩序化”走到极端反面产生的“秩序毒瘤”。
那个古老文明(或函数体系)自身似乎无法根除这个“瘟疫”,因为它源于秩序逻辑自身的缺陷。最终,它们选择了隔离——用强大的时空闭锁,将整个感染区域封锁、静默,从函数的主运行线程中剔除,成为了一个被遗忘的“逻辑废料场”。
混沌之核捕捉到的,就是这个被遗忘区域的坐标,以及那“瘟疫”依然在极其缓慢扩散的微弱信号。
“它想让我们去解决这个……‘逻辑晶体瘟疫’?”赛琳感到难以置信,“连那个‘免疫系统’自己都解决不了的历史遗留问题?”
“不完全是‘解决’。”永梦凝视着那片被标注的区域,眼中数据流飞速闪烁,仿佛在进行某种推演,“它(混沌之核)在接触秩序原点后,与那庞大的函数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层连接。它感应到了这个‘错误’,也感应到了函数自身对此的‘未完成状态’——一个它逻辑上无法处理,但又确凿存在的‘bug’。将这个信息给我们,或许……是它自身‘困惑’与‘探索’本能驱使下的行为。也可能,是它在无意识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考场’。”
一个连出题者(宇宙免疫系统\/古老函数)自己都解不出的难题,作为给“异常变量”(他们)的测试。
疯狂,但又隐隐契合逻辑。
“如果我们能在这个‘逻辑静默区’里,用我们‘混沌-秩序-生命’混合体的方式,遏制、转化甚至‘治愈’这种‘逻辑晶体瘟疫’……”艾因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那就不仅仅是证明我们的‘有用’,更是证明了我们拥有弥补其自身缺陷的潜在能力!价值将无可估量!”
风险也无可估量。那是连宇宙免疫系统都只能隔离的“瘟疫”,他们这点力量,进去可能就同化成僵化的逻辑晶体了。
“这是陷阱吗?”帕拉德警惕地看着混沌之核,“是那个‘免疫系统’借它的手,把我们引进去一网打尽?”
“可能性存在,但不高。”回响分析,“如果它想清除我们,有更直接高效的方式。提供这个‘考场’,更符合‘观察’与‘评估’的行为模式。而且,‘逻辑晶体瘟疫’的特性,与我们当前的‘混合态’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克的——它是绝对僵化的秩序,我们是动态平衡的混沌与秩序混合。理论上,我们有一定抗性。”
“但也可能被同化。”莉娜指出关键。
“是的。”永梦终于将目光从星图上移开,看向同伴,“这是一次赌博。赌我们的‘可能性’,能对抗它的‘绝对性’。赌我们的‘创造’,能破解它的‘僵化’。但也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赢得‘定义权’的途径。”
他顿了顿,那深海般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一丝属于“永梦”的、熟悉的决绝:“我们不去,它可能会继续观察,也可能会在某次系统更新后,将我们归类为‘需清除项’。我们去,成功,我们或许能赢得存在的‘许可证’;失败,也不过是提前迎来注定的结局。”
他伸出手,不是对着混沌之核,而是对着他的同伴:“但这次,我们不是去逃亡,也不是去被动反抗。我们是去……参加一场考试,一场由宇宙本身出题,而我们没有标准答案的考试。”
赛琳将手放在他的手上,魔力温暖而坚定。
帕拉德咧嘴一笑,大手覆盖上去:“妈的,这辈子最讨厌考试,但这次,考官够劲。”
艾因和回响的数据流无声交握。
莉娜的手最后落下,带着空间魔法的微光,仿佛在锚定这个决定。
混沌之核的光雾,缓缓流淌过来,将他们所有人笼罩在内。光雾中,那点秩序结晶微微发亮,与周围的混沌脉动共鸣。它没有表达明确的“意愿”,但它的存在本身,此刻仿佛也成了这个决定的一部分。
目标:逻辑静默区。
任务:破解逻辑晶体瘟疫。
目的:向冰冷的宇宙法则证明,
混沌中的生命,
是错误,
还是……
未被编写的,
另一种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