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晚宴,褪去了白日重逢的狂喜,沉淀为一种温暖而踏实的烟火气。
“定安堂”灯火通明,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
欧阳朔海端坐主位,刚毅的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频频举杯向李长风敬酒。
秦岚心则不停地为儿子布菜,目光几乎黏在欧阳墨殇身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眼中是失而复得的珍宝被重新捧在手心的满足与后怕。
碗碟中堆叠的菜肴,早已超出了欧阳墨殇的食量,却承载着母亲无声却汹涌的爱意。
东方熙瑶安静地坐在欧阳墨殇身侧。
她并未进食凡俗烟火,只是偶尔端起精致的玉盏,轻啜一口清茶。
那流淌着淡淡金辉的长裙与赤金色的长发,在烛火映照下,如同融入暖色光晕中的神女剪影,与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家宴氛围既和谐又带着一丝微妙的疏离。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桌上每一道菜式,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如同观察着某种新奇的风物,偶尔对上秦岚心关切望来的目光,便回以一个极其得体,却依旧带着神性距离感的浅笑。
席间笑语晏晏。
欧阳朔海询问着儿子在玉悬山的见闻(隐去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危机),李长风则妙语连珠,讲些玉悬山的趣事轶闻,逗得秦岚心掩唇轻笑。
欧阳墨殇感受着这久违的,被家人环绕的温暖,紧绷的心弦彻底放松下来,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带着属于少年意气的笑容,讲述着碧落峰的云海,讲着安宁村的见闻(当然也隐去了人妖之恋的核心),讲着栖梦栈的奇遇(隐去了封豨偷袭的凶险)。
家,是漂泊游子最坚实的港湾,能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留下的痕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正与欧阳朔海把酒言欢的李长风,执杯的手忽然微微一滞。他脸上的笑容未减,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凝重。
他放下酒杯,对着正兴致勃勃听儿子说话的欧阳朔海夫妇歉意一笑:国公,夫人,贫道忽然心有所感,需静坐片刻,失陪一下。
李峰主请自便。欧阳朔海连忙道。
李长风起身,对欧阳墨殇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身影如同融入清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侧门之外。
片刻后,他回到席间,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看向欧阳墨殇的眼神却多了一丝郑重。
墨殇。李长风的声音在席间的谈笑中清晰地传入欧阳墨殇耳中,为师刚接到掌教真人南宫幕海的神念传讯,玉悬山有要事需为师即刻赶回处理。
欧阳墨殇心中一凛,放下筷子:师父,可是……
李长风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询问,传音入密道:无妨,并非紧急战事。只是涉及宗门内部一些积压的事务,需为师亲自坐镇裁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欧阳墨殇,带着一丝期许,两月半后,便是玉悬山十年一度的‘问道会武’。此乃宗门盛事,更是检验各峰弟子修为进境、磨砺道心的绝佳机会。届时,十二峰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皆会齐聚‘论道峰’。你如今已晋天罡境,根基稳固,正是大展拳脚之时,切莫失约。
问道会武!欧阳墨殇精神一振。这是玉悬山最重要的盛会之一,也是年轻弟子扬名立万,争取宗门资源倾斜的关键战场。自己还与林符定好了会武之约。
他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师父放心!弟子定准时回山,绝不负师父期望!
好!李长风欣慰一笑,随即向欧阳朔海和秦岚心拱手告辞,国公,夫人,贫道身负宗门之命,需即刻动身返回玉悬山。墨殇便暂且留在家中,多陪陪二位。两月半后,他自会回山参与会武。
欧阳朔海夫妇虽有不舍,但也知宗门之事不可耽搁,连忙起身相送。
一番殷切嘱咐与感激后,李长风再次施展“言出法随”,化作一道青色流光,悄无声息地融入洛京的璀璨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李长风的离去,并未冲淡府中的温情。晚宴在更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夜色渐深,府邸各处次第熄灯,归于宁静。
一轮皓月升上中天,清辉如练,洒满人间。夏夜的风带着白日残留的暖意,又裹挟着草木的清新,温柔地拂过镇国公府邸。
欧阳墨殇并未立刻回房休息。心中那被家宴温暖填满的角落,依旧激荡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和对未来的期许。
他看向身旁静静伫立的东方熙瑶:熙瑶,陪我走走?
是,主上。东方熙瑶微微颔首,赤金色的长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银辉。
两人并肩,沿着抄手游廊,漫步走向府邸深处的花园。
月光下的花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呈现出一种朦胧而静谧的美。
高大的古木投下婆娑的树影,在地面交织成变幻莫测的图案。
空气中弥漫着夜来香馥郁的芬芳,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夏虫在草丛间低吟浅唱,奏着属于夜晚的安眠曲。
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宽阔的荷塘映入眼帘。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平静的水面上,如同洒下了一层流动的水银。
满塘荷叶亭亭如盖,层层叠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掀起一阵阵连绵起伏的,深绿色波浪。
荷叶间,点缀着或含苞待放、或已悄然绽放的荷花,在月光下呈现出玉白、浅粉的朦胧色泽,如同沉睡在碧波中的仙子。
几尾锦鲤偶尔跃出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揉碎了满池的星斗月华。
清风徐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荷叶特有的清香,拂过面颊,令人心旷神怡。
欧阳墨殇走到荷塘边的石栏旁,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凉意与芬芳的空气,感受着夜风的温柔拥抱。
他看着眼前这宁静美好的画面,看着身边沐浴在清辉中,美得不似凡尘的东方熙瑶,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充盈的幸福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流淌过心田。
他闭上眼,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那笑容纯粹而满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
主上此刻,似乎很开心。东方熙瑶清越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破了荷塘的静谧,却并不突兀,反而如同融入这月色风荷的一部分。
欧阳墨殇睁开眼,看向她。月光下,她的侧颜如同最完美的玉雕,金色的眼眸倒映着粼粼波光,也清晰地映出了他带笑的脸庞。
是啊,很开心。欧阳墨殇坦诚地点头,目光扫过熟悉的庭院、摇曳的荷塘、高悬的明月,最后落回东方熙瑶脸上,劫后余生,阖家团圆,能在这熟悉的地方,看着熟悉的风景,身边还有……值得信赖的伙伴。这感觉,很好,很踏实。
东方熙瑶微微歪了歪头,赤金色的长发滑落肩头,这个动作让她少了几分神性的疏离,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
她金色的眼眸凝视着欧阳墨殇,仿佛要透过他的笑容,看到他灵魂深处。
这种开心,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声音带着一丝追忆与感慨,与您当初……高高在上的时候,很不一样。
高高在上?欧阳墨殇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我之前……是什么样子?
他迫切地想知道关于自己前世的更多信息。那团笼罩着他的身份迷雾,始终是他心头最大的疑问。
东方熙瑶沉默了片刻。夜风吹拂着她赤金色的发丝,有几缕拂过她光洁的额头。
她的目光从欧阳墨殇脸上移开,望向那轮皎洁的皓月,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而深邃。
主上,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月下低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您的过去……您的身份……对我们而言,并非秘密。
欧阳墨殇的心跳骤然加速,屏住了呼吸。
然而……东方熙瑶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追忆,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那是一个被天地法则所铭记,却又被重重迷雾与禁忌所封锁的名字。它的存在本身,便牵扯着宇宙间最古老的因果与秩序。
她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欧阳墨殇,目光清澈而坚定,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个名字,那个身份所承载的一切,对如今的我们而言,皆属于不可言说的……天地禁忌!
天地禁忌?!
欧阳墨殇心头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穿越之谜?坠崖之因?前世身份?这些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巨大谜团,原来竟牵涉到如此恐怖的层面?!连东方熙瑶这等太阳神鸟都讳莫如深?!
为何……为何不能说?他声音干涩,带着强烈的不解和一丝不甘。此刻的欧阳墨殇就好像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
东方熙瑶微微摇头,赤金色的长发在月光下流淌着神秘的光泽:并非不愿,而是不能。那名字本身便蕴含着强大的因果之力,贸然提及,恐会引动不可测的法则反噬,不仅会伤及言说者,更可能……波及主上您自身。况且……
她金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痛楚,那段过往,对主上您而言,也未必全是……欢愉。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与欧阳墨殇的距离。
月光下,两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东方熙瑶抬起手,并未触碰他,只是掌心向上,仿佛要接住那流淌的月华。
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跨越了时空的、坚定不移的守护意志:
主上,无论您曾经是谁,无论您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过去与禁忌,也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
她那双燃烧着永恒神火的金眸,深深地望进欧阳墨殇带着震惊与迷茫的眼瞳深处,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如同亘古不变的誓言:
我们,白璃、云芷、青灼、循光、梦影……还有我,东方熙瑶,以及后续会回到我们身边的伙伴……永远都是您最坚强的后盾!您的意志所向,便是吾等兵锋所指!纵使前路混沌,深渊万丈,吾等亦将燃尽神火,为您照亮归途!
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在寂静的荷塘边回荡,盖过了风拂荷叶的沙沙声,盖过了夏虫的鸣唱。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互相凝视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欧阳墨殇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写满了虔诚与守护的绝美脸庞,听着那掷地有声,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誓言,心中翻涌的迷茫,震惊与不甘,如同被投入暖流的坚冰,一点点消融,化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暖流,瞬间淹没了他的心房,让他鼻尖发酸,眼眶微微发热。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和一声带着鼻音的、无比郑重的:
嗯!
距离荷塘不远,一丛茂密的,开满了紫色绣球花的灌木阴影后。
秦岚心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美眸亮晶晶的,死死盯着月光下荷塘边那对璧人般的身影——儿子挺拔的背影,与那赤金长发神女专注凝视的侧颜。
她激动地用手肘使劲捅了捅旁边同样猫着腰、却显得有些无奈的欧阳朔海,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八卦之火:
哎!老爷!你快看!你快看呐!这气氛!这眼神!你说……你说这会不会是咱儿子又带回来的一个……儿媳妇儿吧?!啧啧啧,这姑娘,这气质,这模样……比上次那两个叫循光和梦影的丫头还要……还要……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急得直咂嘴。
欧阳朔海被妻子捅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他无奈地看着自家夫人那副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认亲的架势,又看看荷塘边那对沐浴在月光下、气氛确实有些……微妙的身影,尤其是那赤金长发女子看向儿子时那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的眼神……
这位威震东疆的镇国公,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无声,带着浓浓复杂意味的长叹。
他默默直起有些发酸的腰,一把拉住还想往前凑的妻子,用眼神示意:别看了!回去!给孩子留点空间!
秦岚心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恋恋不舍地瞄了一眼荷塘边的“风景”,这才被丈夫半拖半拽地拉回了黑暗的游廊深处。只是她脸上那兴奋而八卦的笑容,在月光下,却怎么也藏不住了。
荷塘边,清风依旧,月华如洗。满池的荷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无声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