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扶桑境,洛国都城,镇国公府。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下一地斑驳温暖的光影。室内熏香袅袅,宁静安详。
秦岚心端坐在绣架前,指尖拈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牵引着七彩丝线,正全神贯注地绣着一幅《青鸾献瑞图》。
丝帛之上,青鸾神鸟羽翼渐丰,眼神灵动,栩栩如生。
她嘴角含着一丝温柔笑意,心中想着,待这幅绣品完成,便托人送去玉悬山给殇儿。
这孩子在外修行,虽常有书信报平安,但为人母的,总免不了牵挂,一针一线里,都缝进了思念与祝福。
她绣工精湛,心细如发,多年来飞针走线,从未出过半分差错。
然而,就在针尖即将落下,勾勒青鸾最后一根尾羽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她的指尖猛地一颤!那枚熟悉的、如同身体延伸般的银针,竟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极其突兀地、尖锐地啄了一下她的食指指腹。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秦岚心下意识地缩回手,低头看去。只见那白皙的指尖上,一颗殷红的小血珠正迅速渗出、凝聚,如同雪地上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眼夺目。
她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
以她如今的修为和对身体的掌控力,莫说是绣花针,便是寻常刀剑也难以轻易划伤她的皮肤。更何况是这样毫无预兆的、仿佛来自冥冥之中的一“啄”?
一种莫名的心慌意乱,毫无缘由地骤然攫住了她!那针尖的刺痛仿佛直接扎进了心里,让她呼吸微微一窒,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慌感如同潮水般瞬间蔓延开来,冲散了所有的宁静与温馨。
啊!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惊惶的惊呼。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下一秒,房门被一股劲风推开!
一道高大魁梧、身着玄色常服却难掩铁血煞气的身影瞬间出现在房内,正是听到爱妻惊呼的镇国公欧阳朔海。
他显然正在修炼,周身还隐约残留着未曾完全收敛的凌厉气劲,眼神锐利如鹰,瞬间扫过整个房间,确认并无外敌或危险。
夫人!怎么了?欧阳朔海一个箭步跨到秦岚心身边,语气急切,宽厚的手掌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肩膀,目光随即落在她渗血的指尖上,眉头立刻紧锁,怎么如此不小心?
夫君……秦岚心抬起头,美丽的眼眸中盛满了不安与慌乱,她反手抓住欧阳朔海的手臂,指尖冰凉,我不知道……就是突然……心里慌得厉害,针就拿不稳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这心里……乱糟糟的,突突地跳……会不会是……会不会是殇儿他……
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带上了哽咽,那个可怕的猜想让她脸色都白了几分。
母子连心,这种毫无来由的剧烈心悸,往往预示着至亲之人遭遇了不测。
欧阳朔海闻言,心中也是猛地一沉。他自然知道夫人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更非娇柔做作的性子。
这种修士的灵觉感应,有时玄之又玄,却不可不信。
但他身为一家之主,顶天立地的男人,更是历经沙场的铁血将军,此刻绝不能自乱阵脚。
他强压下心头同样升起的一丝莫名滞涩感,方才修炼时,灵力运转确实有一刹那的不畅,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塞了一下。
将秦岚心轻轻揽入怀中,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安慰道:
休要胡想,自己吓自己。他轻拍着妻子的背,语气尽量放得轻松,我们的儿子,是有大福缘、大造化之人。当初扶桑大劫那般凶险,他都挺过来了,如今在玉悬山修行,有李峰主和南宫掌教照拂,能出什么事?定是你近日太过牵挂,心神不宁所致。
他顿了顿,拿出当年在军中鼓舞士气的架势,故作爽朗道:那小子命硬得很,说不定此刻正在哪处秘境得了天大的机缘呢!你啊,就放宽心,好好把这青鸾绣完,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话虽如此,但欧阳朔海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
方才修炼时那瞬间的滞涩,以及夫人这突如其来的心悸与血光之灾……这一切巧合,让他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将军,心底也忍不住生出一丝拿不准的不祥预感。
只是,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必须撑起这个家,必须先安抚好妻子的情绪。所有的担忧与疑虑,都必须深深埋藏在心底。
他搂着秦岚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窗外南方的天空,仿佛要穿透无尽时空,看到那远在南荒之地的儿子。
殇儿……你定要平安无事啊!
……
南荒,云梭渡。
昔日扼守要道的雄关,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的残垣断壁。
高达数十丈、加持了无数坚固符文的黑色城墙,如今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到处都是巨大的缺口和坍塌。
焦黑的痕迹、冻结的冰霜、腐蚀的深坑遍布墙体,诉说着之前那场大战的惨烈。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各种能量残留的狂暴气息。
大批洛国边军士兵正在紧张地清理废墟,修复工事。工匠们吆喝着,符师们忙碌地刻画着新的阵法根基。气氛凝重而紧迫。
关隘最高处,一段还算完好的城墙垛口旁,一位身披玄铁重铠,头盔上红缨如同燃烧火焰的中年将领,正负手而立,面色凝重地俯瞰着下方忙碌的景象以及关外那片更加破败,死寂的荒原。
他正是坐镇此地的最高统帅——镇南侯。
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神锐利如刀,不断扫视着远方那能量依旧混乱的天空和大地。
猰貐……镇南侯低声自语,声音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万灵殿的二把手,碎穹境的绝世大妖……为何会亲自出现在这里?还与另一个神秘强者爆发如此死战?
他接到玉悬山天璇子等人狼狈撤离的消息时,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不仅弟子伤亡惨重,更是牵扯出了猰貐这等只存在于传说和最高警戒档案中的恐怖存在!
那个与猰貐交战、甚至最后似乎两败俱伤的女子……又是谁?那般纯粹的毒力……闻所未闻!绝非寻常人族或已知妖族!
玉悬山此次行动,名义上是寻找前往青冥九霄云的路,探查异动……但怎么会惹出这等存在?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猰貐的出现,是偶然,还是万灵殿即将有大动作的先兆?
一个个谜团,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在镇南侯的心头。他身负镇守南疆重任,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关系到亿万黎民的生死存亡。猰貐的现身,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且极不寻常的信号!
传令下去!镇南侯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加固城防!所有阵法提升至最高警戒等级!派出所有‘夜不收’,深入南荒,严密监视万灵殿及其附属势力的任何异动!同时,加急军报,立刻呈送洛都陛下与兵部!将此地情况,详细告知玉悬山!
是!侯爷!身旁的副将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镇南侯再次转身,望向那片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天与地,目光深沉如渊。
山雨欲来风满楼。南荒的天,恐怕真的要变了。
……
南荒荒原,战场核心。
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绝地。
大地支离破碎,巨大的裂缝深不见底,有的还在汩汩冒出灼热的岩浆,有的则散发着森然寒气。
焦黑的土地、晶莹的冰层、墨绿的毒沼、虚无的空间裂痕……各种毁灭性的景象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宛如地狱般的画卷。
空气中充斥着狂暴而混乱的能量粒子,寻常生灵踏入此地,顷刻间便会爆体而亡。
在这片毁灭景象的中心,两个身影静静地躺在焦土之上,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欧阳墨殇俯卧在地,脸庞侧向一边,沾满了尘土与干涸的血痂。
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地步,生命之火如同狂风中最后一点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混沌之气的彻底枯竭,带来了不仅是力量的空虚,更是生命本源的严重透支。他的身体冰冷,生机正在飞速流逝。
在他身旁不远处,那名赤足少女仰面躺着。鹅黄色的粗布衣裙破损严重,露出了些许白皙却沾染污渍的肌肤。
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翅,无力地覆盖着眼睑。那张纯净无瑕的脸上,此刻苍白得透明,没有丝毫血色。
眉心处,一点暗沉琉璃色的伤痕依旧残留,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微弱波动,不断侵蚀着她残存的、微弱的生机。
她周身那恐怖无比的万毒归源之力早已消散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只有偶尔吹过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风,卷起细微的尘埃。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静静躺着的赤足少女,那毫无血色的,纤细的右手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那动作极其缓慢,极其艰难,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微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然后,那苍白如玉的、沾染着尘土的柔荑,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仿佛背负着万丈山岳般沉重的速度,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着身旁,那个仅存一丝微弱生息的少年方向,挪动。
一寸,又一寸。
她的眼睛依旧紧闭,意识显然并未恢复。这完全是某种深植于生命本源深处的,无法理解的本能驱使。
仿佛在无尽冰冷的死亡黑暗中,感应到了身旁那一丝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带着某种温暖混沌气息的“光”,那是她混乱而痛苦的意识最后消亡前,唯一抓住的,也是唯一残留的“印记”。
想要靠近…… 想要……触碰……
仿佛那是溺水之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冰封灵魂能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暖意。
指尖划过粗糙焦黑的土地,留下极浅的痕迹。
距离在缓慢地缩短。
终于,那颤抖的冰冷指尖,距离欧阳墨殇那同样冰冷,沾满血污的侧脸,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
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那微弱的,几乎停滞的呼吸所带来的微弱气流。
她用尽了这具濒死身躯最后的一丝气力,指尖微微抬起,想要落下,想要触碰那抹黑暗中唯一的“光”。
然而——
那暗沉琉璃色的指伤处,猛地传来一阵细微却恶毒的波动!
呃……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痛苦呻吟从她唇间溢出。
那抬起的手指,终究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微微一颤,最终……无力地垂落。
指尖,未能触及。
就差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线距离。
洁白的柔荑无力地落在焦黑的土地上,与那近在咫尺的“光”,失之交臂。
她的手臂彻底失去了所有动静,呼吸似乎也随之变得更加微弱,仿佛这最后的尝试,彻底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生机。
两人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两具并列的雕塑,沉浸在无边的死寂与绝望之中。
唯一的变化,或许是那赤足少女垂落的手,与欧阳墨殇的脸颊之间,那一道窄窄的、却仿佛隔着了整个生死世界的……缝隙。
以及,无人察觉的,在欧阳墨殇那彻底干涸枯竭的丹田最深处,因为那近在咫尺的,同源又相异的某种微弱气息的牵引,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微弱到极致的混沌之气,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缕光,正在那绝对的“无”中,艰难地、缓慢地……重新开始孕育。
那速度慢得令人绝望,仿佛需要万古时光。
但,它确实开始了。
在这片代表终结的死境里,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之变数,已于无声无息中,悄然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