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顶层的死寂,浓稠得仿佛能扼住呼吸。
黎长老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炼了千年的寒冰利刃,穿透空气,死死钉在欧阳墨殇身上,那其中翻滚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深不见底的疑虑,以及一丝窥见天外之谜般的本能惊悸。
她的问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中艰难挤出:“欧阳…墨殇……你……你体内隐藏的……到底是什么?!”
欧阳墨殇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如密集的战鼓。
他知道,任何敷衍或欺骗,在方才那宛若创世神只随手抹消污秽般的力量面前,都苍白得可笑,甚至是一种自取灭亡的愚蠢。
但他更深知,《山海录》是其根本,混沌之气是最大的秘密,绝不能和盘托出。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决断——有限度的坦诚,结合一个无法证伪亦无法深究的“奇遇”。
他脸上所有的惊慌失措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神情,混杂着沉重、无奈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自身也难以理解的茫然。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黎长老那仿佛能解剖灵魂的目光,声音因之前的紧张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黎长老,”他开口,语气沉重如铁,“晚辈绝非有意隐瞒。实在是因为……这股力量,连我自己,也如同雾里看花,未能窥其全貌,更不知其深究根源。”
他略微停顿,仿佛在整理纷乱的思绪,也像是在回忆某些模糊而遥远的片段。“您或许早已察觉,我并非诞生于此界之人。”
黎长老目光微凝,这一点她从欧阳墨殇那迥异的能量气息和羽皇的态度中早有猜测,但她并未打断,只是那审视的目光更加深邃。
“我来自一个……法则,灵气乃至星辰运转都与此处截然不同的遥远异域。”
欧阳墨殇缓缓说道,这并非完全的谎言,“在一次九死一生的绝境中,我意外坠入一处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其存在的……时空褶皱,或者说,某片亘古长存的废墟。在那里,我遭遇了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沌未分、仿佛天地未开之时便已存在的原始能量洪流。它不知为何选择了我,将我拉离死境,却也如同最深沉的烙印,融入我的神魂本源,化为了我力量的一部分。”
他伸出手指,指尖一缕微弱却极致精纯、仿佛蕴含着万物初生与终焉意味的灰蒙蒙气息缓缓流转,正是那混沌本源之气。
“便是此气。我依其特性,称之为‘混沌之气’。它似乎……包罗万有,能模拟演化诸般能量形态,亦拥有极强的……同化与净化之能。但与之相对的,它极难驾驭,时常会因外界强烈的刺激——尤其是某些极致邪恶的能量——而自行反应,护主求生。方才……便是它感应到那阴毒无比的精神攻击,自行勃发所致。”
这番说辞,九真一假。隐瞒了《山海录》画卷这一核心秘密,将混沌之气的来源推给无法追寻的“异界奇遇”和“古老废墟”,并将其特性模糊地概括为“包罗万有”与“净化”,巧妙地解释了刚才那震撼的一幕,同时为其不受控的反应留下了合理解释的余地。
黎长老死死地盯着他指尖那缕看似微弱、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感知的灰蒙蒙气息。
以她数百年的修为和广博见识,竟完全无法解析这种能量的本质与跟脚。
它非灵非巫,非妖非魔,是一种她认知体系之外,甚至让她灵魂深处都感到一丝莫名敬畏的未知存在层次。
“混沌……之气?”黎长老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而充满古老意味的词汇,眼中的震惊缓缓被一种极致的凝重所取代。
她无法判断欧阳墨殇所言是真是假,但这股力量的真实不虚及其展现出的、对蚀渊魔念堪称绝对的压制力,让她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难以预测的变数,其危险性可能不亚于蚀渊,但其带来的希望,也可能是唯一的。
“你可知,怀璧其罪?”黎长老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这般力量,若被外界知晓,会引来何等疯狂的觊觎与滔天灾祸?届时,你将永无宁日!”
“晚辈深知其险。”欧阳墨殇收起混沌之气,脸色无比凝重,“故而一直如履薄冰,不敢显露分毫。今日形势危急,暴露于长老面前,实属万不得已。晚辈愿以道心起誓,此力虽来源莫测,却绝非阴邪污秽之力,晚辈更从未以此力行悖逆之事。眼下灵山倾覆在即,蚀渊之患方为心腹大敌,晚辈愿以此身此力,助长老一臂之力,共抗魔劫,绝无二心!”
他的话语诚恳而坚定,同时再次巧妙地将焦点转移回共同对抗蚀渊魔念的核心目标上。
黎长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目光如炬,反复权衡。
欧阳墨殇身上的秘密太大,这“混沌之气”的危险性与不确定性毋庸置疑。但另一方面,它展现出的,对蚀渊魔念那近乎天敌般的净化能力,对于眼下这岌岌可危,近乎绝望的局面来说,或许是那黑暗中唯一可见的,也是最耀眼的一线曙光。
强行逼问,很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彻底失去这至关重要的,或许能扭转乾坤的力量。
良久,她深深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吸了一口气,终于做出了那个艰难无比的决定:“好。欧阳墨殇,我今日便信你这一次。你所言之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绝不可再让第三人所知!尤其是你这‘混沌之气’对蚀渊之力的克制奇效,在彻底弄清其根源与潜在代价之前,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绝不可再轻易动用!否则,引来的恐怕不仅仅是蚀渊魔念,而是整个天下的倾轧与纷争!你,可能做到?”
“晚辈谨记长老教诲!必当时刻警惕,不敢有违!”欧阳墨殇郑重无比地躬身行礼,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几分。这一关,总算险之又险地暂时渡过了。
“当务之急,是处理这个祸根。”黎长老将目光转向那个已被混沌之气净化,裂缝弥合的木匣。她小心翼翼地上前,双手结出数个繁复古老的印诀,一道道纯净而强大的翠绿色符文如同活物般融入匣中,将其层层加固封印。
“肜巫的手稿必须重新施加最高禁制,严密封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
她的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慌乱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
“长老!长老!不好了!”一名年轻的复苏派战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上顶层,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西南祭坛那边出事了!阿叶队长她们……她们发现了异常能量汇聚点,但在试图深入探查时,祭坛核心的‘安魂图腾柱’毫无征兆地爆发邪能,阿叶队长为了推开身边的队员,被……被邪能正面击中,现在昏迷不醒,生命气息正在急速衰减!”
“什么?!安魂图腾柱也被侵蚀了?!”黎长老脸色骤变,再也顾不上其他,“快!带路!”
她心急如焚,急匆匆地跟着报信战士向下奔去。欧阳墨殇毫不迟疑,立刻紧随其后。
当他们赶到西南祭坛时,那里已然被一种不祥的躁动氛围笼罩。
原本应该散发着宁静祥和气息的祭坛,此刻却弥漫着令人心悸的暗灰色邪能波动。那根巨大的,雕刻着无数繁复安宁符文的古老石柱——安魂图腾柱,表面正不断渗流出粘稠的、如同污血般的暗色能量流纹。
四名“灵语”小队的队员正拼尽全力维持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净化结界,将昏迷不醒的阿叶队长护在中央。
阿叶脸色呈现一种可怕的青黑之色,周身缠绕着如同活物般蠕动挣扎的邪气丝线,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着。
黎长老立刻扑上前,双手闪烁着浓郁的生机绿光,按在阿叶额头,精纯的生命巫力如同潮水般涌入,试图驱散那些深入骨髓灵魂的邪气。
然而,那些邪气异常刁钻顽固,仿佛拥有某种诡异的智慧,死死缠绕并侵蚀着阿叶的生命本源,黎长老的巫力竟难以迅速根除,只能勉强延缓其蔓延速度,脸色因消耗过度而更加苍白。
“好恶毒诡异的侵蚀之力!”黎长老咬牙,汗珠从额角滑落。
欧阳墨殇悄然开启万象真瞳望去,只见那邪气已然如同跗骨之蛆,深深扎根于阿叶的经脉窍穴,甚至试图钻入其识海深处。
“黎长老,让晚辈助您!”欧阳墨殇上前一步。他谨记告诫,不能动用混沌之气直接净化。但他立刻想到了万象真瞳的另一种用法——洞悉能量流转与弱点破绽。“晚辈的瞳术或能窥见邪气核心所在!”
黎长老瞬间明了他的意图,此刻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许多,立刻点头:“好!你指引方位,我聚力冲击!”
欧阳墨殇凝神静气,双眸之中金紫色异芒流转,阿叶体内那混乱的能量景象顿时清晰无比:“左臂少阳经第三处节点,邪气漩涡最为浓烈!右肩井穴下半寸,有一处极其隐晦的污染源点,正在汲取她的生命力!灵台识海外围,有三缕主邪丝如同毒蛇盘踞,正试图钻入!”
随着他精准无比的报出一个个邪气节点与污染核心,黎长老立刻集中精神,操控着精纯的生命巫力,如同拥有了眼睛的精准手术刀,不再盲目冲刷,而是对准那些要害之处,骤然发力、冲击、净化!
效率顿时倍增!阿叶身上那顽固的邪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快速清除,她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可怕的青黑之色开始逐渐褪去,痉挛也慢慢平息下来。
然而,就在他们合力救治,即将清除最后几处关键邪气时——
轰隆!!!!
一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沉闷到极致的恐怖巨响,猛地从灵山最核心的区域爆发出来!整个大地如同筛糠般剧烈摇晃、震颤,祭坛上的石板咔嚓作响,仿佛末世降临!
紧接着,一股庞大无匹、混合着无尽怨毒、疯狂、以及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祭祀力量的暗红色光柱。
如同挣脱了地狱束缚的恶魔之角,猛地从那个方向撕裂天地,冲天而起,瞬间将小半边天空染成了不祥的血色。
那光柱之中,仿佛有亿万痛苦扭曲的灵魂在疯狂哀嚎嘶吼。
那个方向是……“血祭坛”!三处主封印节点中,由避世派大长老幽骸亲自镇守的、理论上最为稳固的东节点。
黎长老和欧阳墨殇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同时变得惨白如雪。
“不——!血祭坛!!”黎长老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尖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幽骸他……难道已经……”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最深的恐惧,就在此时,她怀中那枚黎桐带走的翠鸟形通讯玉佩,疯狂地,歇斯底里地闪烁起代表毁灭性危机的刺眼血光。
黎桐那急促、惊怒交加、甚至带着一丝悲怆的声音从中爆炸般传出,背景是震耳欲聋的能量爆炸声、凄厉的惨叫声和某种非人怪物的嘶吼:
“长老!埋骨地遭突袭!是……是那四个叛徒!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操控了大量被魔化的妖兽和古代战争傀儡!还有……还有好多族人像是被控制了心神,倒戈相向!幽骸长老那边刚才传来极其恐怖的能量爆发,恐怕……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请求支援!埋骨地请求即刻支援!!”
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几乎是黎桐的求救讯息刚刚炸响,另一枚属于前往东北居住区巡查的阿木的通讯符,也发出了尖锐急促的警报!阿木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长老!居住区发现超过十名被深度蛊惑的核心成员!他们……他们正在疯狂破坏‘生机脉轮’的守护基座!我们被拼死抵抗的他们拖住了!这里需要增援!立刻需要增援!”
三处节点,同时遭遇前所未有的猛攻!内部潜伏的毒蛇,终于亮出了獠牙,全面发动!
而那道冲天而起,象征着死亡与献祭的血祭坛光柱,仿佛一个最终信号,一个邪恶仪式完成的宣告!
欧阳墨殇感到怀中那缕魔念碎片前所未有地剧烈躁动、灼热起来,仿佛在为此狂欢。
而他识海深处,那卷一直静静悬浮的《山海录》画卷,也再次传来清晰的,不同寻常的悸动。
画卷表面那些神秘莫测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般缓缓流转,那片他自己当初带着几分中二恶趣味,凭空想象勾勒出的“世界树”虚影,此刻竟也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略显夸张的璀璨光芒,仿佛在很努力地刷着存在感,既像是在发出最高级别的警示,又隐隐流露出一丝古怪的……“跃跃欲试”?
黎长老身体猛地一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灰败,眼神中充满了彻底的绝望与无力。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蚀心魔念的阴谋,狠毒、周密、且凌厉无比。
它不仅要破坏封印,而是要里应外合,以最狂暴、最残酷的方式,同时献祭三处节点,汇聚无穷怨力与邪能,一举彻底撕裂蚀渊的古老封印。
无尽的冰冷绝望,瞬间吞噬了她的心神。
然而,就在这全面崩坏、仿佛末日降临的绝境之中,欧阳墨殇却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越了那染血的天空,仿佛看向了那灾祸的源头。
体内的混沌之气不受控制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自行运转,《山海录》画卷的悸动与世界树虚影那略显浮夸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强烈的内在共鸣。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来自蚀渊最深处的、对混沌之气的神秘“呼唤”或者说“吸引”,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强烈和……急切?
仿佛那被封印的蚀心魔,也无比清晰地感应到了这股与他似是而非,同源却仿佛位于更高层次的力量,变得无比躁动、贪婪和……渴望?
危机已至毁灭的边缘,但或许,那最大的变数与转机,也同样隐藏在这无尽的混乱与疯狂之中,隐藏在他自身这最大的秘密之下。
他猛地伸手,扶住摇摇欲坠、心如死灰的黎长老,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破开迷雾的决然:
“黎长老!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我们必须立刻分头行动!您坐镇中枢,指挥全局,优先镇压内部叛乱,稳定根基!血祭坛和埋骨地那边……我去!”
他的话语,不高,却如同在绝望的深渊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惊涛骇浪,也撕开了一道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