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如铁,再无转圜。
次日黎明,天光未大亮,镇国公府还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早起的仆役开始悄无声息地忙碌。
欧阳墨殇踏着晨露,来到了父亲欧阳朔海那间充斥着墨香、硝烟与威严肃穆气息的书房。
欧阳朔海已然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头堆积着来自北境及各处的军报文书。
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身藏青色常服,却依旧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
听闻儿子的脚步声,他缓缓放下手中那支仿佛能定夺千军万马生死的朱笔,抬起头。
窗外熹微的晨光映照在他刚毅的脸庞上,那双惯常锐利如鹰,能洞察战场瞬息万变的眸子,此刻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更有深藏于底的、属于父亲的忧虑。
“父亲,”欧阳墨殇在书案前站定,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家礼,声音沉稳而清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孩儿近日修行,深感已至瓶颈,困守于洛京繁华之地,灵气虽盛,却难磨砺道心,恐于境界无益。深思之下,决意前往北境一行,欲借那辽阔山川、险恶环境砥砺自身,于风霜雪雨、乃至生死危机间,寻求那一丝突破之契机。”他将早已斟酌好的理由坦然道出,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欧阳朔海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儿子。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一寸寸地丈量着欧阳墨殇挺拔的身姿、沉稳的气度,以及那眉宇间已然褪去青涩,初现峥嵘的锋芒。
书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唯有角落青铜兽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在空气中无声地盘旋、扭曲。
这沉默持续了许久,久到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粘稠。
终于,欧阳朔海厚重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凝滞:“北境……”他这两个字吐得极慢,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非是洛京这般锦绣堆。那里疆域万里,却地广人稀,气候酷烈,夏日飞沙走石,冬日冰封千里。更兼山峦叠嶂,林深似海,其中不乏凶戾异兽潜藏,择人而噬。而世代居住于此的部族,如黑山、赤雷之流,表面臣服王化,实则民风彪悍,自成体系,对朝廷法令时常阳奉阴违,内部关系盘根错节,局势之复杂微妙,远超你之想象。你……当真要去?”
他的话语如同一幅展开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北境画卷,将那里的艰苦与危险赤裸裸地呈现在欧阳墨殇面前。
“孩儿确定。”欧阳墨殇目光澄澈,毫无动摇地迎上父亲深邃的眼眸,“父亲曾教导孩儿,真正的强者,绝非温室中培育出的花朵。修行之道,更是逆天而行,唯有历经血火淬炼,直面生死考验,方能褪去凡胎,铸就无上道基。安逸,是修行路上最甜的毒药。北境虽险,正是磨刀之石。况且……”
他略一停顿,声音压低了些许,“或许也能借此机会,探寻一番林符的下落。”
听到“林符”二字,欧阳朔海浓密的剑眉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沉的思虑。
但他并未追问儿子是如何得到线索,亦未点破这或许只是北行的借口之一。他只是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曦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走到墙壁那幅巨大的,标注详尽的洛国全境舆图前,粗糙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北境那片苍茫区域,沿着一条蜿蜒的、几乎被忽略的细线——“流云古道”轻轻划过。
“既如此,为父……不阻你。”欧阳朔海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更多的却是一种决断。
“男儿生于天地间,岂能久困樊笼?你的翅膀硬了,是该去更广阔的天空翱翔。”
他转过身,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个扁平的、以玄铁打造的盒子,递给欧阳墨殇,“这里面是北境最精细的舆图,涵盖山川险隘、部族分布、乃至一些鲜为人知的隐秘路径。还有几枚代表镇北军身份的玄铁令牌,关键时刻,或可省去一些麻烦。”
他凝视着儿子的眼睛,语气陡然变得凝重如山:“记住!遇事需冷静,谋定而后动,莫要逞一时血气之勇。但——”
他话音一顿,一股久经沙场、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凛冽杀伐之气骤然弥漫开来,“若有人不开眼,以为我欧阳朔海的儿子可欺,欲行不轨……那你也不必客气!该亮剑时,绝不手软!我镇国公府的威严,不容挑衅!你的安危,更不容有失!”
这最后的话语,已不仅仅是教诲,更像是一道护身符,一种来自父亲最直接,最霸道的支持与授权。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定不负父亲期望!”欧阳墨殇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玄铁盒,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分量与信任,心头热流涌动,郑重无比地应诺。
离开父亲那间充斥着家国天下、铁血肃杀之气的书房,欧阳墨殇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向母亲秦岚心所居的,总是弥漫着淡淡花香与药草清气的内院。
还未踏入月洞门,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又鼻尖发酸的温暖香气便扑面而来——是母亲亲手熬制的雪莲灵鸡汤。
秦岚心并未在正厅,而是在小厨房里。她系着素雅的围裙,正亲自守在咕嘟冒泡的砂锅前,小心翼翼地调节着炉火的火候。
氤氲的热气熏得她光洁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调皮地垂落颊边,她也无暇顾及。
听到脚步声,她蓦然回头,看到儿子的一刹那,脸上立刻绽放出如同春日暖阳般温柔的笑容,可那双秋水般明澈的眸子里,却迅速被一层无法化开的浓重忧虑所覆盖。
儿子要远行的消息,早已如同针刺般扎在她的心头。
“殇儿!快,快来!”她急切地放下手中的汤勺,几步上前,一把拉住欧阳墨殇的手,那手心带着灶火的温热,却隐隐有些颤抖。
她几乎是半推半拉地将儿子按在厨房旁小厅的梨木圆凳上,转身盛了满满一碗金黄透亮,香气四溢的鸡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才递到他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赶紧趁热喝了,这是娘用百年雪莲和好几种温补的灵药熬了一夜的,最是滋养元气,固本培元。北境那边苦寒,听说吃食也粗糙,你现在不多补补,出门在外娘怎么放心……”
欧阳墨殇接过那碗沉甸甸、仿佛盛满了母亲所有牵挂的汤,看着母亲殷切而担忧的眼神,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低头,默默喝了一口。汤味鲜美醇厚,暖流瞬间通达四肢百骸,可这暖意之中,却分明掺杂着一股名为“离别”的苦涩,直渗心底。
“娘,我……”他放下汤碗,想要说些让母亲宽心的话。
“别说了,孩子,娘……娘都懂。”秦岚心轻轻打断他,拿起一方素净的帕子,下意识地擦拭着其实干干净净的桌面,声音温柔得如同最柔软的羽毛,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音。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要飞了……娘知道拦不住,也不能拦。好男儿志在四方,你父亲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是……可是那北境,听说不仅冷,还有那么多吃人的凶兽,那些部族的人也都野性难驯……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要去那么远、那么危险的地方……叫娘这心里,就像被揪着一样,日夜难安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泣音,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抚上欧阳墨殇的脸颊,细细摩挲着,仿佛要通过这触感,将儿子的模样牢牢刻进骨血里。
“这一去,山高水长,归期难定……路上风霜雨雪,万一染了风寒,或是遇到歹人,受了伤……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听说北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那寒风像刀子一样,大雪能埋掉整个帐篷……”
她越说越急,越说越怕,眼眶迅速泛红,积蓄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娘,您放心,”欧阳墨殇心中酸涩难言,连忙反手紧紧握住母亲微凉而颤抖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力量和信心。
“孩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您时刻护在羽翼下的稚童了。如今修为有所成就,等闲凶兽近不得身。行事也必会谨慎,绝不主动招惹是非,您教导的‘明哲保身’孩儿一直记得。至于风寒霜雪,”
他语气放得更柔,带着安抚,“您忘了?您儿子是修行者,寒暑不侵乃是常事。我会照顾好自己,一定会的。”
他看着母亲依旧紧锁的眉头和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揪紧,放软了声音,如同幼时般保证道:“娘,我向您保证,一定会尽快把事情办完,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回到您身边。您看,我还没吃够您做的菜,还没听够您唠叨呢。”
秦岚心看着儿子努力做出的轻松模样,听着他笨拙的安慰,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温暖。她知道去意已决,再多挽留只会让儿子走得不安。
她强压下几乎要决堤的泪水,用力眨了眨眼,挤出一个比哭还让人心疼的笑容:“好……好,娘信你,娘的儿子一定最有本事了。” 她说着,猛地转过身,快步走进内室,不多时,捧着一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绣工精巧的储物袋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欧阳墨殇怀里。
“这里面,娘给你准备了一些常用的丹药,”她开始一样样絮叨,语速快得像是不这样就无法表达全部的关心,“这白玉瓶里是‘回春丹’,治疗内伤最有效;这青瓷瓶是‘清灵散’,能解百毒;还有这几件冰蚕丝织的内甲,轻薄透气却刀剑难伤,北境夜里寒气重,你一定记得贴身穿好……哦,还有这些金叶子,穷家富路,多带些钱总没错……这些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糕和云片酥,娘今早现做的,路上带着,想家了……就吃点……”
她一件件地交代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所有的爱护,都压缩进这个小小的储物袋里,恨不得将整个家都让他带上。
欧阳墨殇没有推辞,也没有打断,只是默默地接过这沉甸甸的、几乎让他手臂发酸的“母爱”,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母亲,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娘,您和父亲在京中,一定要多加保重,勿要过度操劳。孩儿不孝,此番远行,让您二老担忧了。”
秦岚心再也忍不住,泪水瞬间滑落脸颊,她连忙上前扶起儿子,用手帕胡乱地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只能不住地拍着他的手背,哽咽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娘和你爹就比什么都高兴……什么都好……你记住,在外面……什么都不重要,保住性命最要紧……娘……娘在家里等你回来……”
最终,欧阳墨殇在父母目光的久久凝视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镇国公府。
他没有惊动太多仆役,只背着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内蕴乾坤的行囊。
里面除了父母沉甸甸的爱,还有夜无星派人悄然送来的一柄铭刻着简易破甲符文,适用于北境环境的精钢短刃,以及他自己那柄通体漆黑,刀灵沉寂却依旧锋锐无匹的墨羽刀。
当他终于迈出那扇熟悉的、威严的府门时,忍不住再次回头。
只见父亲欧阳朔海负手立于门内阴影处,身形依旧挺拔如山,目光深沉如古井,无声地传递着支撑与期许。
而母亲秦岚心,则倚着朱红的大门,泪眼婆娑,用力地向他挥着手,那身影在晨曦中显得如此单薄,那目光中的牵挂,浓得化不开,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牢牢系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转过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压下翻涌的离愁与鼻尖的酸意。
他迈开脚步,步伐坚定而有力,汇入了洛京清晨逐渐苏醒的,车水马龙的人流之中,义无反顾地向着北城门的方向走去。
初升的朝阳将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悠长,前路漫漫,未知而艰险,或许遍布荆棘与迷雾。
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斩断迷茫后的清明与一往无前的决心。
父母的担忧与泪水,如同最温柔的牵绊,也是最坚实的后盾,将伴随他踏上这场寻找伙伴、突破自我、充满未知的北境之行。
而在镇国公府内,直到儿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汇入茫茫人海再也寻觅不见,秦岚心强忍的泪水才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倚着门框,几乎难以站立。
欧阳朔海缓缓走到妻子身边,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揽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目光依旧望着北方遥远的天际,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安慰道:“别哭了,岚心。雏鹰展翅,终须离巢。我们的儿子……长大了。要相信他,一定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洛京的繁华与喧嚣,家族的温暖与牵绊,被渐渐抛在身后。
欧阳墨殇孤身只影,踏上了通往北境的漫漫长路。属于他的冒险与传奇,正式拉开了沉重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