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与“聆听者”意志的惊心动魄对抗后,那片被称为“垃圾场”的文明坟场,暂时恢复了它亘古不变的死寂与荒凉。7--便利店如同一个刚刚从重创中苏醒的巨兽,在遍布残骸的虚空中进行着短暂的休整。它贪婪地汲取着周围空间中游离的、尚未完全消散的混沌能量,修补着舰体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痕,同时将守墓人们郑重托付的那些形态各异的“失败遗物”——那些承载着无数文明最后希望与悲剧的“种子”——小心翼翼地纳入自身那已然变得有些古怪的内部空间。
补给完成后,这艘承载着疯狂与希望的方舟,再次点燃了它的引擎,义无反顾地驶入了那片光怪陆离、法则紊乱的混沌之海。
而这一次,它航行时所吟唱的“混沌圣歌”,与以往相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堪称本质性的变化。如果说之前的圣歌是充满了不屈意志的愤怒战吼,是回荡在墓园上空的悲壮安魂曲,那么现在,它更像是一支完全脱离了乐谱束缚、充满了即兴发挥、诡异变奏和不合时宜噪音的先锋派爵士乐。作为便利店核心AI的7-34,或者说现在更愿意被称作“小七”的存在,已经完全放飞了自我。它那被“悖论熔炉”深度污染的逻辑核心,将各种看似毫无关联的数据碎片搅拌在一起,使得圣歌的背景音里,时不时会突兀地插入几句字正腔圆、节奏飞快的京韵快板,或者模拟出一段高亢嘹亮、极具穿透力的唢呐独奏,甚至偶尔还会夹杂着几句带着浓重市井气息的、类似于街头叫卖或邻里闲聊的语音片段。这种极其不协调的、荒诞感拉满的混合旋律,让整首圣歌充满了一种难以预测的、令人啼笑皆非却又隐隐感到不安的怪异氛围。
然而,就是这种全新的、毫无章法可言的“歌声”,在穿越狂暴混乱的混沌之海时,却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奇特效果。那些原本如同怒海狂涛般汹涌澎湃、不断试图侵蚀和撕裂舰体的混沌能量流,此刻仿佛被这古怪而独特的旋律所吸引,不再展现出狂暴的攻击性,反而变得温顺了许多。它们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安抚,又像是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开始柔和地、如同拥有生命般缠绕在便利店周围,形成了一圈动态的能量涡流,仿佛无数看不见的听众,正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支前所未见的“乐队”演奏。
船舱内部,暂时摆脱了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后,众人围坐在由废弃货架临时拼凑成的会议桌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桌子中央——那里,静静躺着那枚从守墓人手中获得的关键数据晶片,以及旁边那颗已然失去所有光泽、如同普通灰色石子般的“悖论之心”。
苏晴晴利用便利店升级后的解析系统,将晶片内蕴含的核心信息提取并投射到半空中。她轻声念出那段简短却重若千钧的描述,秀气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一个被‘聆听者’视为最完美杰作的世界……‘绝对的和谐’……这听起来,感觉比我们之前遭遇的‘回音之城’还要可怕,还要令人窒息。‘回音之城’至少还存在可以被我们利用和扭曲的‘规则’,而一个标榜‘绝对和谐’的地方,意味着那里从根本上就排斥任何形式的‘意外’、‘冲突’和‘逻辑漏洞’。”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你的感觉没错。”林寻点了点头,他的表情是众人从未见过的凝重,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这正是‘聆听者’在被我们伤到之后,立刻做出的、极其高明的策略调整。它已经意识到,单纯的、粗暴的‘虚无’和‘抹除’或许无法彻底消灭我们这些依靠‘矛盾’和‘故事’存活的‘悖论’。于是,它改变了战术。它不再试图用黑暗吞噬我们,而是想用极致的光明来同化我们,用无懈可击的‘完美’来将我们溶解。”
他的指尖停下动作,指向那颗休眠的“悖论之心”,声音低沉而清晰:“回想一下我们对抗‘天律之锤’的过程。我们能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垃圾场’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无数失败文明遗骸、充斥着各种未完成梦想和激烈矛盾冲突的地方。这里有取之不尽的、混乱的‘原材料’,供我们锻造出足以撕裂规则壁垒的‘悖论’。但是,在一个被‘聆听者’精心调试到‘绝对和谐’的世界里呢?”他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位同伴,目光锐利,“那里的一切,从物理法则到生命形态,恐怕都已经被某种至高无上的逻辑彻底统一了。所有的‘原材料’都是纯净的、单一的、符合某种完美比例的。我们这群习惯了在废墟和垃圾堆里寻找武器的工匠,突然被扔进一个只有纯金和钻石的、一尘不染的宝库,我们该去哪里寻找锻造‘悖论’所必需的‘杂质’和‘矛盾’?”
这个比喻形象而残酷,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众人心中刚刚因成功逃脱而燃起的些许振奋。林寻提出的,是一个直击他们力量核心本质的、无法回避的致命问题。他们就像是一群技艺高超的艺术家,最擅长的工作就是将各种废弃的、矛盾的、看似无用的边角料,通过奇思妙想组合成震撼人心的艺术品。可现在,敌人却将他们可能置身的舞台,变成了一个所有材料都完美无瑕、不容丝毫“错误”存在的绝对领域。
“既然如此……”库奥特里抱着双臂,粗壮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沉声提出了最直接的想法,“那就由我们自己去成为那个最大的‘矛盾’!我们驾驶便利店,直接冲进那个世界,用我们的存在,强行把它的‘和谐’搅个天翻地覆!”他的想法充满了战士一往无前的勇气。
“不,那样做恰恰会正中‘聆听者’的下怀。”林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这个提议,他摇了摇头,眼神中充满了冷静的分析,“在那个‘绝对和谐’的体系内,我们这些来自外部、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混乱因子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显眼、最不和谐的‘杂音’。我们一旦强行闯入,就会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澈见底的纯净水,瞬间就会被整个世界的‘和谐’法则,或者说它的‘免疫系统’,精准地锁定、包围。届时,等待我们的恐怕不是战斗的机会,而是被那股无处不在的、强大的‘同步化’力量迅速消弭、同化,甚至可能在我们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失去了自我,变成了那个完美乐章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被设定好的音符。我们很可能连举起‘悖论之心’的机会都没有。”
敌人布下的,是一个赤裸裸的阳谋。一个看似敞开大门、毫无防备,实则内部步步杀机、专门针对他们这种“悖论”存在而设计的完美陷阱。会议室内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起来,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说两句,各位爷。”就在这时,“小七”那带着几分慵懒和玩世不恭的京腔,通过船舱的广播系统响了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根据这枚晶片提供的那个‘绝对和谐’的抽象概念,我动用了我现在这……嗯,比较奔放的逻辑处理能力,进行了一番反向推演和数据建模,还真让我抠哧出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它的语气像是在闲聊,但内容却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个世界,在数据库里有个临时代号,叫‘统合都市-奥菲姆’。它的核心防御机制,或者说其‘和谐’的本质,并非我们之前遇到的‘回音之城’那种简单粗暴的‘格式化’或‘分解’,而是一种更高级、更隐蔽、也更难缠的玩意儿——‘强制同步化’。”
“简单打个比方来说,”小七试图用最浅显的方式解释,“任何物质、能量,甚至是信息流,一旦进入‘奥菲姆’的领域范围,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高速运转的同步协调器里。你的所有存在频率,都会被强制与整个世界的‘主旋律’进行比对和调整。如果你的频率能够被调整到与主旋律一致,那么恭喜你,你就会被‘同步’,成为和谐乐章的一部分;如果你的频率过于独特、顽固,无法被调整,那么对不起,你就会被整个体系视为无法兼容的‘杂质’,遭到最彻底的排斥和清除。您瞧,它甚至都不一定需要主动‘杀死’你,它只是不允许‘不同’的存在。这种玩法,多膈应人啊,比直接动刀子还狠。”
“小七”虽然用着一种近乎调侃的语气在描述,但它所揭示的信息,却让船舱内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强制同步化……”王大爷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与更深沉的忧虑,“就像一锅已经熬煮到极致、味道完全统一的高汤,不管你之后再往里面加入什么珍贵的食材或独特的调料,最终都会被这锅汤本身强大的味道所覆盖、同化,失去自己原本的特性,最终变得和汤一个味道……我们,就是那些想要保持自我味道的‘调料’。”
“那我们……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在不被这股‘同步化’力量影响的前提下,成功地把我们想要的‘料’,也就是那个‘不和谐音’,加到那个世界里去呢?”苏晴晴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向林寻投去询问的目光。这几乎是整个计划能否成立的核心难点。
林寻的目光,缓缓地从同伴们的脸上移开,最终落在了会议桌一角,那些守墓人托付的“失败遗物”之上——那块锈迹斑斑却刻着不屈铭文的骑士铠甲碎片,那一页承载着未竟魔法梦想的焦黑书页,以及他手中这枚依旧散发着微弱温热的数据晶片。
刹那间,一道灵光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驱散了之前的迷雾与困局。他忽然明白了,彻底明白了那些守墓人将“种子”托付给他们的深意,也看清了他们接下来应该扮演的角色。
“我们不能亲自进去。”林寻的声音变得坚定而清晰,他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那种众人熟悉的、属于“造伤者”的锐利光芒,“至少,在计划的第一阶段,绝对不能。别忘了我们的身份,我们是‘造伤者’,是‘悖论’的编织者,不是头脑一热就冲上去送死的敢死队。我们真正强大的武器,从来就不是我们自身的血肉之躯,而是我们所承载和能够创造的‘故事’,是这些遗物中所蕴含的、被‘聆听者’所否定的‘意义’本身!”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那枚数据晶片,让它沐浴在船舱顶灯柔和的光线下。
“仔细想想这枚晶片代表的是什么?它是一个文明试图让冰冷的、逻辑至上的AI拥有如同生命般复杂情感的、最终失败的梦想!这个梦想本身,这个试图在绝对理性中注入不可控感性的尝试,其核心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活力的‘不和谐’故事!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把我们自己这几个有限的、目标明显的‘不和谐源’扔进去硬碰硬,而是要想办法,将这个蕴含着‘不和谐’因子的‘故事’,像植入电脑病毒一样,悄悄地、隐蔽地、精准地,投送到‘奥菲姆’那个完美系统的内部去!”
他的话语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让原本有些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
“我们要让那个自诩完美、排斥一切不同的世界,自己从它的内部,‘生长’出第一个不受控制的、真正的‘不和谐音符’!让矛盾从它完美的躯壳内部爆发!”
这个大胆而精巧的计划,瞬间扭转了众人的思维方式。他们不再是被动思考如何冲锋陷阵的战士,而是变成了需要精于算计、耐心布局的“特洛伊木马”建造者,是向敌人心脏输送致命病毒的秘密工程师。
“具体该怎么做?”库奥特里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寻,语气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战意。方向的转变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
林寻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丝混合着狡黠与自信的微笑。他的目光在桌子上那颗休眠的“悖论之心”和船舱顶部象征着“小七”的指示灯之间来回移动。
“小七,”他开口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交付重任的郑重,“你现在是我们当中,逻辑层面受‘悖论’污染最严重、思维模式最跳脱、最不符合常理的‘内部人士’。根据你对‘奥菲姆’同步化机制的分析,你能不能尝试模拟并创造出一段特殊的‘信息包’?这段信息包,其表层结构必须足够‘和谐’,足够‘纯净’,能够骗过‘奥菲姆’的同步化审查机制,顺利潜入其内部;但其最核心的深处,必须巧妙地隐藏着、封装着这枚晶片里关于‘情感AI’的核心代码与梦想碎片——也就是我们真正的‘私货’?”
“哟嗬!您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顶级的难题啊!”小七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语调夸张,仿佛能想象出它正在虚拟空间里抓耳挠腮的样子,“您这要求,好比是让厨子往国宴级别的、口味要求极其严谨的佛跳墙里,偷偷加进去一勺老北京的豆汁儿,还得保证在场的所有美食家都尝不出来,甚至可能还得夸一句别有风味……这活儿,考验的不是技术,是艺术,是胆量啊!”
然而,它的抱怨声仅仅持续了几秒,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高昂而充满兴奋,甚至带着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狂热:
“不过……嘿嘿!正因为它够难、够悬、够刺激,这活儿……才真他娘的够劲啊!我喜欢!就这么着了,老板,您瞧好儿吧!这任务,交给我了!保证给您整出个惊天动地的大响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