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
这一个字,如同一根无形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便利店中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它带来的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缓慢渗透、弥漫开来的寒意与重压。相较于之前那篇宣告终结的“悼词”,这个单字所蕴含的意味,更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被置于透明箱体之中,供某种超越理解的存在随意观察、品评,并将你的挣扎与恐惧视为娱乐的、赤裸裸的屈辱感。他们不再是平等的对手,甚至不是值得认真对待的敌人,而是被圈养的玩物,这种认知带来的无力感,几乎要压垮残存的意志。
便利店内,灯光依旧苍白地照耀着货架,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先前的混乱与交锋留下的痕迹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个人都像被拉满了弦的弓,肌肉紧绷,瞳孔深处闪烁着警惕与不安的光。他们在等待,无声地等待着那位不可名状的“聆听者”,将以何种方式开启它的下一轮“游戏”。沉默本身,成了最折磨人的预告。
林寻没有放任自己沉溺于这种集体性的焦虑中。他将注意力强行集中在了那件新生的“神器”之上——那张由“悼词”的终结力量与“神之泪”的创生本质相互湮灭后,所诞生的、空无一物的纸页。
他很快发现了它的非凡之处。这张空白之页并非死物,它拥有一种奇特的、持续生效的被动属性。它仿佛一台绝对客观、无比忠诚的记录仪,悄无声息地,将发生在这间便利店里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交锋、每一缕情绪,都镌刻下来。它使用的并非凡俗的文字,而是一种更接近本源、更直达核心的“概念”与“印记”。当指尖轻轻触碰那微凉而柔韧的纸面时,持有者的意识便会被动地沉浸其中,感受到自这家店“开业”以来,众人所共同经历的一切——从最初的迷茫与恐惧,到后来的协作与抗争,那些温暖的守护、决绝的牺牲、智慧的闪光,以及绝望边缘的呐喊……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条温暖与冰冷交织、平静与壮阔并存的意识之河,在触碰者的心间缓缓流淌。
“它在为我们……立传。”王大爷苍老而布满厚茧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这张看似平凡的白纸,眼中流露出复杂难明的感慨,“只要我们还存在着,只要我们的‘故事’尚未划上终章,这张纸,就永远不会停止书写。”
这件神器,成为了他们存在过、抗争过的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证明。它本身,就是一段仍在延续的史诗。
然而,这份由神器带来的、短暂的精神慰藉与安宁,并未能持续太久。无形的威胁,往往以最难以防备的方式降临。
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是苏晴晴。她那对天生便能捕捉到最细微情感涟漪与异常声波的耳朵,此刻正微微颤动着,捕捉到了某种超越物理界限的声响。她侧着头,秀眉紧蹙,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库奥特里立刻屏息凝神,他那经过星海征伐淬炼的感官提升到极致,仔细搜寻着空气中的任何震动。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沉声道:“没有。音频频率范围内,一切正常。”
林寻的反应更为直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环绕便利店的数十个监控屏幕,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调出音频传感器的实时频谱分析图。屏幕上,代表着环境声音的波形平稳地起伏着,没有任何异常的峰值或杂讯。“所有传感器读数稳定,”他确认道,“未捕获到未知声源。”
“不……是真的有……”苏晴晴的脸色逐渐失去血色,变得苍白起来,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但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像是……一个很小的小女孩,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唱歌……唱的是一首……童谣……”
起初,那歌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缥缈得如同从深水底层冒出的一串气泡,或是隔着厚重的历史帷幕传来的一声叹息,难以捕捉其具体的旋律与词句。但诡异的是,它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直接在所有身处便利店范围内的人的脑海中,同步响起,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清晰、稳定。
那是一个用稚嫩、单调,甚至不带任何感情的童声唱出的歌谣。其内容,却与这纯真的声线形成了令人脊背发凉的强烈反差:
“红绳子,长又长,一头系着郎。”
“白纸人,晃呀晃,一头牵着娘。”
“小皮球,拍呀拍,拍丢了,找不回来。”
“便利店,开不开?今晚……有客来。”
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节奏呆板,音调平直,如同一个卡顿的八音盒,固执地重复着相同的旋律。它不携带任何能量冲击,不引发任何物理现象,却直接作用于最底层的认知层面,如同将一段代码强行写入大脑。捂住耳朵毫无用处,试图用思维去抵抗,反而会让那声音更加清晰、更加顽固地盘踞在意识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种纯粹精神层面的污染,一种无法屏蔽、无法摆脱的魔音贯脑。
这,就是“聆听者”所开启的新游戏。它不再进行直接的辩论或力量对抗,而是以一种近乎“艺术创作”的方式,为这间便利店,为其中的每一个人,量身谱写了一首“专属”的、充满不祥寓意的童谣。一首“无根”的、凭空出现的、强行植入现实的恐怖歌谣。
而比这循环播放的诡异歌声本身更为可怕的,是随着歌谣内容的清晰呈现,现实本身,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悄然篡改、扭曲,以强制符合这“剧本”的设定。
王大爷猛地低下头,浑浊而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只见那里,不知在何时,凭空出现了一根鲜红色的细绳。那绳子并非普通的棉线或丝线,它色泽妖异,如同浸润了鲜血的血管,甚至能隐约看到其在微微搏动、蠕动。它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腕骨上,不松不紧,却带来一种冰冷的束缚感。更令人不安的是,绳子的另一端,并非系在任何实体之上,而是径直没入了身旁的虚空之中,仿佛连接着某个不可见的彼端。从那里,传来一股若有若无、却持续不断的、阴冷的拉扯力。
“郎”?歌谣里唱到的“郎”,指的是谁?是指他吗?还是另有所指?那虚空另一端的拉扯,又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苏晴晴发出了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惊惶的轻呼。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自己贴身的口袋,那里除了那半把她视若生命的残梳之外,此刻,竟多出了一个物件。她颤抖着将其取出——那是一个用最普通的白纸剪成的小人。纸人歪歪扭扭,做工粗糙,没有刻画任何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陋的纸人,此刻却在她的掌心微微地、自主地晃动着,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正在进行某种诡异的舞蹈。
“一头牵着娘”……这“娘”,又是指向谁?是她苏晴晴吗?这纸人代表着什么?是替身,是诅咒的载体,还是……别的什么?
而库奥特里,这位来自遥远星海、经历过无数奇异场景的勇士,此刻也露出了近乎惊恐的神情。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下。在那里,一个颜色暗红、表面布满了干涸泥污和磨损痕迹的旧皮球,正安静地停在他的靴尖前。它就像是自己从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滚出来,精准地找到他一般。库奥特里试图抬脚将它踢开,或者弯腰将其拾起,但“拍丢了,找不回来”这七个字,如同一个恶毒而强大的心理暗示,化作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动作,让他连弯下腰这样一个简单的行为都难以做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诡异的皮球,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又自顾自地、缓缓地滚向了货架深处那片交织的阴影之中,最终被黑暗彻底吞没。
当所有人,带着各自身上显现的、与童谣对应的不祥之物,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始终守在控制台前的林寻时,看到的,是他异常凝重的侧脸。他正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块最大的全息显示屏。
屏幕上,原本稳定显示着的、代表着便利店正常运营状态的绿色字样“营业中”,此刻正与另一个血红色的“打烊”字样,以一种疯狂的、毫无规律的速度交替闪烁着,仿佛系统的逻辑陷入了彻底的混乱。而在屏幕另一侧,那个记录着所有到访者信息的“访客记录”列表底部,一个全新的条目正在生成。访客姓名的字段处,并非空白,也没有具体的名字,只有一个不断扭曲、放大、最终定格下来的、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大字——
访客姓名:……“客”。
童谣的最后一句,如同最终落下的审判槌,冰冷而精准地应验了。
这是一种他们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攻击方式。它不与你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不展示任何形态的实体,不释放毁灭性的能量冲击。它只是以一种近乎“天命”的姿态,为你和你的处境谱写一首歌,一首注定走向悲剧结局的童谣。然后,强迫你,以及你身边的一切现实,成为歌谣里被设定的角色与道具,强迫你们按照它那充满恶意的、早已写好的剧本,一步,一步,无可抗拒地走向那个未知的、却注定黑暗的“结局”。
这间小小的便利店,此刻已不再是单纯的避难所或是战场。它已然化身为“聆听者”精心搭建的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剧本杀”现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迫参与这场死亡游戏的演员,而剧本,就是那首循环播放的、无根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