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寻和库奥特里紧紧握着那封泛黄的信件,脚步轻盈而又谨慎地跨过“解忧堂”的木门槛时,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一瞬,随即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新流动起来。
周围的世界正发生着一场微妙而惊人的变化。
原本熙熙攘攘、充满神秘气息的鬼市,此刻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一幅被岁月侵蚀的古老画卷,正在被无形的手缓缓擦拭,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和鲜活度。那些鲜艳的、不自然的色彩——摊位上的幽绿、鬼火般的蓝、某些存在身上的猩红——都开始褪色,变得灰蒙蒙的,如同老照片般泛黄。
这种奇异的现象并不仅仅局限于视觉感受。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檀香、腐土以及阴冷之气的独特味道,也在以肉眼可见(或者说“可感知”)的速度渐渐稀薄。那种刺鼻的、能勾起人内心深处恐惧与欲望的气味层次被一层层剥离,先是浓烈的腐尸甜腻味消失,接着是檀香的烟熏感淡去,最后连那股无处不在的、属于“非人之地”的阴冷基底气息也消散无踪。曾经让人毛骨悚然、神经紧绷的氛围如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真空般的宁静。
与此同时,街道两旁悬挂的那些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灯笼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异样的能量波动。它们原本稳定燃烧的光晕突然变得摇曳不定,时而明亮耀眼,如回光返照;时而黯淡无光,奄奄一息。光晕边缘开始出现毛刺般的抖动,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微弱的、仿佛电流通过的噼啪声,又像是纸张在火焰边缘卷曲燃烧的细微声响。这些灯笼也在努力挣扎着想要维持自己最后的生命之光,但终究还是敌不过某种更高法则的安排。
最诡异的是那些“存在”。
先前熙熙攘攘的摊主与形态各异的“顾客”,此刻动作都变得异常迟缓、僵硬,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生锈的机械玩偶。那个贩卖眼球手链的无头鬼魂,它提着的头颅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却再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动作也越来越慢,最终定格在一个滑稽的“o”型口型上;那长着狐狸耳朵的精怪,原本灵活摆动的尾巴垂了下来,毛皮失去了光泽;那些由阴影和触手构成的扭曲生物,其轮廓开始崩解,如同滴入水中的墨团般化开。
他们的身影轮廓开始模糊,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出现重影。身上的色彩逐渐剥离——官服的暗红、魂魄的苍白、精怪皮毛的棕褐——所有这些颜色都褪去,统一变成一种半透明的、带着淡淡青灰色的质感。最终,他们化作一道道半透明的、微微扭曲的青色烟雾。烟雾袅袅升起,没有向四周散开,而是在原地盘旋几圈,仿佛还有最后一丝留恋,随后便无声无息地“渗”入周围的虚空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伴随着这些存在的消散,鬼市特有的声音也迅速衰减。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器物碰撞声、诡异的低语和轻笑……所有属于这个异度空间的喧闹,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混音台上逐渐拉低了每一个音轨的音量。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稀疏,最终只剩下一种空旷的、连回音都没有的、令人心悸的绝对死寂。这种死寂甚至比之前的喧闹更让人不安,因为它暗示着某种“存在”的彻底抽离。
街道本身也开始经历一场“返祖”或“还原”。由细碎白骨和怪异碎石铺就的泥泞小径,其颜色迅速变深、变暗,向沥青的深灰色靠拢;质地也在变化,从那种松软、偶尔会渗出暗红液体的诡异触感,变得坚实、干燥、冰冷。道路两侧那些简陋古怪的摊位轮廓——挂着奇异招牌的棚子、摆满诡异商品的桌子、甚至那个无人驾驶的纸扎马车——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坍缩。它们没有轰然倒塌,而是像被橡皮擦擦去的铅笔素描,线条断裂、模糊,最终幻化成符合现实世界认知的物体残影:几棵枝干扭曲的枯树、一堆风化严重的乱石、半截锈蚀的铁皮路牌斜插在土里……
这一切变化进行得迅速而有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程序般的冷漠。
林寻和库奥特里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刚刚离开的“解忧堂”的方向。
然而,那盏曾为他们指引方向、散发着温暖橙黄色光芒的纸皮灯笼,已然熄灭。灯笼本身,连同悬挂它的檐角,都消失不见。那古朴的、带有砖木纹理的门面,那块写着“解忧堂”三个工整楷体字的木匾,柜台后那位面容和善又深不可测的老婆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曾经存在的证据。
原地只剩下半截爬满青苔的残破砖墙,以及墙根处几丛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枯黄野草。月光冷冷地照在那片空地上,投下清晰的阴影。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月光与阴影偶然交织出的、短暂而虚幻的海市蜃楼,随着角度变化或注意力转移,便悄然隐去。
子时已过,鬼市,正在“退潮”。
一种无形的、宏大的、近乎天地法则的力量正在接管这片区域。它不是破坏,而是“覆盖”和“修正”,将这片空间暂时借给“非现实”的规则与存在后,现在要强行将其抹除、覆盖,恢复其在此世维度中应有的、“正常”的表象。这种力量温和却无可抗拒,带着一种“理应如此”的必然性,如同潮水退去,无论沙滩上曾搁浅过多么奇异的贝壳、留下过多么古怪的痕迹,最终都会被抚平,只留下潮湿的沙粒和偶尔的小水洼。
“快走!”林寻低喝一声,拉了一下还有些发愣的库奥特里。
两人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沿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尽管周围的景象正在飞速变化,几乎难以辨认——快步疾行。他们的脚步踩在正在“硬化”的路面上,发出与之前不同的、实在的“嗒嗒”声。
周围的景象如同倒放的电影画面,又像是故障的VR场景在快速重置,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还原”。远处山头上那些飘忽不定的幽绿鬼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被城市边缘零星的、真实的路灯昏黄稳定的光芒所取代。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泥土与腐尸的混合气味,被夜风带来的、属于城市边缘的草木清苦味与尘埃气息彻底冲散、稀释。脚下踩踏的触感,从最初泥泞小径的柔软虚浮、略带粘滞,逐渐变得坚实、平整、冰冷,最终完全变回现代柏油路面的质感。
当他们终于凭着记忆和直觉,跨出最后一步,双脚再次稳稳地踩在那个荒废已久的三岔路口中央粗糙的沥青路面上时,周遭的一切变化戛然而止。
世界,恢复了“正常”。
惨白的月光依旧高悬,清冷的光辉洒落,将他们的影子在路面上拉得细长而清晰。初秋的寒风依旧呜咽着吹过空旷无人的路口,卷起路边的几片枯黄落叶和细小的尘土,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远处,城市密集的灯火在黑暗中连成一片闪烁的光带,勾勒出他们熟悉无比、毫无异常的天际线轮廓。近处,锈蚀断裂的护栏、龟裂开缝的路面、从裂缝中顽强探头的丛生杂草……一切的一切,都和他们几个小时前踏入鬼市时所见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寂静。只有风声。
仿佛刚才那段长达数小时、光怪陆离到极致的经历——与清朝僵尸擦肩而过,围观无头鬼魂叫卖,与狐狸精怪对视,穿行于售卖梦境和秘密的摊位,最终在一间温暖的药铺中进行了一场关乎阳寿与承诺的交易——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细节丰富到骇人、且两人共享的集体幻觉,一场由过度疲惫和压力催生出的荒诞幻梦。
然而……
林寻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汗渍微微浸湿了边缘。那封牛皮纸信封静静躺在那儿,在月光下泛着陈旧而脆弱的黄褐色光泽。信封边角那种细微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粉末的毛糙感,透过指尖神经真实地传来。握着它,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重量”,那不是物理上的沉重,而是一种凝聚了漫长时光、浓厚情感与未竟心愿的“存在感”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林寻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探入外套内侧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温润的、略带弧度的物体——那枚暖玉小瓶。即使在衣物的阻隔下,也能隐约感受到它散发出的、一丝极其微弱却纯净清凉的能量脉动,像一颗微弱但顽强的心跳,与周围现实的空气格格不入。
这两样东西,如同两个冰冷、坚实、无可辩驳的“锚点”,将他们的意识与感知牢牢地从“或许只是梦境”的侥幸中拖拽出来,钉死在“这一切确凿发生”的冰冷现实甲板上。
一切都是真的。
林寻和库奥特里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他们都看到了相似的复杂情绪:一丝成功取得“定金”、暂时缓解同伴伤势希望的如释重负;一丝脱离那个诡异莫测环境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清晰的认知——他们并非逃离了漩涡,而是刚刚从一个小漩涡中出来,即将主动踏入一个更深、更黑暗、可能更加凶险莫测的巨大漩涡中心的凝重。
没有多余的语言交流。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转身,拔腿向着“渡人便利店”所在的方向,在寂静无人的深夜街道上奔跑起来。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急促而清晰。
推开便利店那扇贴着些许褪色促销海报的玻璃门,悬挂在门楣上的铜制风铃立刻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叮当”声。这熟悉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刷掉了两人身上从鬼市带回来的最后一丝阴冷、诡谲的气息,将他们拉回到安全、熟悉、属于“自己地盘”的现实之中。
店内,老旧的日光灯管发出稳定而略显昏黄的暖光,照亮了排列整齐的货架,上面摆满了常见的零食、饮料、日用品。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咖啡机余香和清洁剂的味道。收银台后,王大爷正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的光翻阅一份旧报纸,听到门铃声立刻抬起头,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而从后面小小的休息区里,苏晴晴也匆匆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比平日更加苍白,额角和鼻尖渗出细密的冷汗,左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但那双看向他们的眼睛,却充满了真挚的关切与急切。
这一切构成的景象——平凡、温暖、充满生活气息——如同一张坚实可靠的网,兜住了林寻和库奥特里从那个超现实世界归来后仍有些飘忽不定的心神,让他们紧绷了近半夜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松弛。
“回来了!可算回来了!”王大爷立刻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撑着柜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放松和急切,“怎么样?路上没出什么事吧?东西……东西拿到了吗?”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两人身上快速扫视,寻找着受伤或异常的迹象。
苏晴晴快步走近,她的呼吸因为身体的不适而略显急促,但目光牢牢锁定在两人脸上:“你们去了这么久……有没有遇到危险?库奥特里,你没跟人……跟那些东西起冲突吧?”她的视线尤其在库奥特里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想从他壮硕的身躯上看出有没有隐藏的伤痕。
林寻对王大爷点了点头,又对苏晴晴摇了摇头,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声音因为之前的奔跑和紧绷而略带沙哑:“还好,有惊无险。先坐下再说。”他示意大家到休息区那边。
王大爷连忙从收银台后面绕出来,动作利索地给两人倒了热水。林寻和库奥特里在折叠椅上坐下,接过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杯,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从胃部扩散开来,似乎连骨髓里残留的那点阴寒都被驱散了一些。
林寻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开始讲述今晚的经历。
他从踏入三岔路口那一刻空间产生的微妙扭曲感讲起,描述鬼市如何如同画卷般凭空展开,描绘那条由惨绿灯笼点缀的诡异街道,以及街道上形形色色、令人头皮发麻的“摊主”与“顾客”。他提到了那个贩卖梦境的盲眼老妇,那个叫卖眼球手链的无头鬼魂,那些难以名状的阴影生物,以及那辆无人驾驶的纸扎马车。
然后,他讲到了“解忧堂”的与众不同——那份格格不入的温暖与洁净,那位看似普通却深不可测的慈祥老婆婆,以及柜台后那瓶装着“业火莲心”、能烧尽因果怨气的暖玉小瓶。
讲述的重点,自然落在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交易上。当林寻说到老婆婆开口,指向库奥特里,平静地说出“我要他……十年阳寿”时,王大爷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热水都差点泼出来。苏晴晴更是“啊”地低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白上几分,她猛地转头看向库奥特里,眼神里充满了后怕、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责备与感动的复杂情绪。
“库奥特里!你……你怎么能答应这种事!”苏晴晴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身体虚弱而有些发颤。
被点名的北地战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他那头粗硬的短发,脸上露出惯常的、带着点憨厚的笑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紧张的气氛:“嘿,这不没事嘛,又没真给出去。我当时就想,要是真能给,换你没事,也挺值。”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话语里的决绝意味,却让苏晴晴眼圈微微一红,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只是紧咬着下唇。
林寻继续讲述,他如何敏锐地捕捉到“解忧堂”这个名字背后的异常,如何冒险试探,询问老婆婆自身的“忧愁”。当他描述老婆婆听到这个问题时,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的真实悲伤,以及那声仿佛叹尽了数百年孤寂的叹息时,连王大爷都沉默了下来,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加深了。
最终,那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委托被揭示出来——不是索取珍宝,也不是要求杀人越货,仅仅是一封尘封了半个多世纪、未能送出的信。
“……所以,交易最终达成了。我们接受送信的委托,而‘业火莲心’作为报酬,现在是‘定金’,可以暂时压制晴晴的伤势。但要完全治愈她,我们必须先完成送信的任务,拿到完整的‘报酬’。”林寻用这句话作为总结,同时,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中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那封泛黄脆弱的信件,以及那枚温润的暖玉小瓶,将它们轻轻放在三人中间的小折叠桌上。
灯光下,那封信显得如此单薄而古老,信封上的字迹模糊,却透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执着。而那枚小瓶,则散发着内敛而纯净的微光,蕴含着治愈的希望。
便利店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王大爷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显然大脑正在高速运转,消化着这庞大、离奇又沉重无比的信息量。他的目光在那封信和小瓶之间来回移动,眼神复杂。
苏晴晴的视线也长久地停留在那两样东西上。她的右手下意识地覆上自己左手的手背,那里,被衣袖半遮半掩的“因果之钉”烙印,即便暂时被压制,依然传来隐约的不适感。她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自己能否摆脱这恶毒诅咒、恢复健康的希望,竟然与一位神秘莫测的鬼市存在长达百年的遗憾与执念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这让她在感到希望的同时,也背负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压力与责任。这不是简单的等价交换,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感托付。
良久,苏晴晴率先抬起头。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晰、坚定,声音虽然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们……我们必须帮她。”
她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钉痕,又抬眼看向那封信,眼中闪过一丝感同身受的温柔与深切共鸣:“那种感觉……我可能比你们更能体会一些。作为一个母亲,我能想象,能理解……那种至死都无法将最重要的心意传达给自己孩子的痛苦和遗憾。那真的……比任何肉体的伤痛都更折磨人,是灵魂都无法安息的煎熬。”她顿了顿,声音更坚定了几分,“更何况,这还直接关系到我们‘渡人者’团队能否继续走下去,关系到大家的安危。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也不能拒绝。”
王大爷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听到苏晴晴的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一些,点了点头:“晴晴说得对,是这个理儿。咱们干这行的,讲的就是一个因果承负,信义承诺。拿人报酬,替人办事,天经地义。何况这报酬还是救命的药,是晴晴的指望。”他的语气变得郑重,“只是……”
他的“只是”拉长了音调,目光再次落回那封信上,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和……隐隐的不安。他伸手,用老年人特有的、带着些许颤抖但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捏起那封泛黄的信件,凑到眼前,借着台灯更亮的光线,眯起那双有些昏花的老眼,极其仔细地、近乎一寸一寸地辨认着信封上那早已褪色模糊的蓝色钢笔字迹。
“西郊……月季巷……13号……”他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而清晰地念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便利店里显得格外突兀,“收信人……林、月、如。”
念到“月季巷13号”时,王大爷捏着信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死结,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汗。而当“林月如”这三个字完全从他口中吐出时,异变陡生!
他捏着信封的手指猛地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原本只是略显苍白的脸色,在刹那间“唰”地一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在灯光下甚至泛着一种骇人的青灰!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被某种巨大的惊骇给冻结、抽干了!老花镜后的那双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里面充满了难以掩饰的、近乎本能的恐惧与惊骇!他的嘴唇哆嗦着,张合了几下,才发出变了调的声音:
“月……月季巷13号?!”王大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破了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那……那地方……那不是几十年前就彻底荒废了、成了咱们这儿老一辈人提都不敢多提、谈之色变的‘月季庄园’吗?!”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林寻和库奥特里,那眼神不像是在看熟悉的同伴,更像是在确认某个恐怖传说的关键证据,仿佛要他们亲口证实这难以置信的巧合。
“林月如……林月如……”他像是魔怔了一般,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每念一次,脸色就更难看一分,呼吸也更急促一些,像是陷入了某种尘封已久、极其恐怖骇人的记忆或都市传说之中,“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没错,就是她!我小时候,那得是……五十多年前,还是六十年前?记不清了,反正我还小,刚记事没多久,听我爷爷,还有街上那些老茶客、老邻居们,在夏夜乘凉的时候,神神秘秘、压低声音说起过!那‘月季庄园’最后一任的女主人,林家的夫人,好像……好像就是叫‘林月如’!”
王大爷的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仿佛怕隔墙有耳,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
“传说,那位林夫人啊,是那时候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不仅年轻漂亮,听说还读过书,知书达理,是大家闺秀。可惜啊,命不好,红颜薄命。她嫁的丈夫,好像是个跑长途的商人,或者是做其他大买卖的,反正经常要出远门,一走就是大半年。林夫人就一个人,守着西郊那栋挺大的、带花园的庄园,等着丈夫回来。”
“可是等着等着,丈夫没等回来,她自己却出事了!”王大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讲述鬼故事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感,“突然有一天晚上——具体哪天没人说得清,反正是个没有月亮的阴天——她就那么……人间蒸发了!凭空消失在了自己家的庄园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二天,丫鬟(那时候还有丫鬟呢)发现夫人不见了,赶紧报官。警察来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连地窖和阁楼都搜遍了,就差把花园的土翻过来,可愣是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找到!没有挣扎痕迹,没有血迹,没有外人闯入的迹象,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她走着走着,突然从这个世界上被‘抹掉’了一样!”
王大爷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但眼中的恐惧并未减少:
“从那以后,那‘月季庄园’就彻底没人敢住了,很快就荒废了。但事情没完……更邪乎的还在后头!”他咽了口唾沫,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
“庄园荒了没多久,就开始‘闹鬼’!而且闹得特别凶!附近的人都说,那地方阴气重得吓人,大白天从旁边过都觉得脊背发凉。一到晚上,尤其是农历十五月圆的时候,或者起雾的晚上,住在稍远些地方的人,有时候就能隐隐约约听到……从庄园深处,顺着风飘来女人的哭声!”
他模仿着那种声音,发出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呜呜……呜呜咽咽的,有时候像是在伤心地哭,有时候又像在喊谁的名字,听得人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多人都听见了,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瞎说!”
“还有更邪门的!”王大爷的眼睛瞪得更大,仿佛亲历者,“有人说,曾经在深更半夜,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路过那附近,壮着胆子往庄园方向瞥一眼,结果就看到……庄园二楼,靠东边那个房间的窗户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穿着旧式的、修身的那种旗袍,头发盘着,身段很好。但那影子就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脸朝着外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五官,但感觉……感觉就像在死死盯着外面看,在等什么人回来!”
他打了个寒颤:“还有人说,那影子不是一直不动。有时候,它会非常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在窗前……来回踱步。走路的姿势特别僵硬,特别怪,不像是活人走路的样子。看得人汗毛倒竖,腿都软了,连滚爬爬地跑回家,病好几天!”
“出了这些事,谁还敢靠近?连带着‘月季巷’那条路,附近居民都宁可绕远路也不走了。后来城市发展,西郊那边也改建,好多老房子老街道都拆了重建,可唯独‘月季庄园’那片地,还有连着它的那条小巷,据说一直没人敢动!开发商嫌晦气,政府规划好像也绕着走。就这么一直荒着,荒了几十年,野草长得比人都高,成了咱们这儿最有名、也最邪乎的……凶宅!悬案!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拿‘送你去月季庄园过夜’吓唬,一吓一个准!”
王大爷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了力气,靠在椅背上,胸膛微微起伏,脸色依旧惨白。便利店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墙角那台老旧冰箱的制冷压缩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单调而微弱的“嗡嗡”声,此刻听来,却更像是一种背景的、令人不安的白噪音。
一股无形的、源自未知和古老恐怖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每个人的脊背,缠绕不去。
库奥特里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腿边的战斧斧柄,指节发白。苏晴晴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因果之钉”的余痛,还是因为这骇人的故事。林寻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锐利如刀,大脑在飞速分析着这爆炸性的信息。
一个来自鬼市深处、实力深不可测、连“业火莲心”这种宝物都能随意拿出的老婆婆,她心心念念、牵挂百年、甚至愿意用此等宝物换取送信机会的亲生女儿……
竟然与本地流传了超过半个世纪、最为着名、最为邪异的那桩凶宅悬案的主角——那位离奇失踪、疑似化为地缚厉鬼、在月夜窗后留下恐怖剪影的“林夫人”,林月如,**完全重合**!
这两条原本看似位于不同世界、不同维度、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竟然在此刻,以这样一种离奇、惊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方式,严丝合缝地、宿命般地对接在了一起!
“看来,这个林月如,当年恐怕并没有真正‘死去’,也未必是常规意义上的‘消失’了。”
林寻打破了持续良久的沉默,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如同手术刀般切割着眼前这团由传说、恐惧和未知构成的厚重迷雾。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专注,仿佛已经穿透了便利店的墙壁,望向了西郊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
“她很可能……是被某种我们目前无法理解的力量,或者陷入了某种极其特殊、极其诡异的‘状态’或‘境遇’,生生地困在了那座‘月季庄园’里。这一困,就是几十年,甚至……可能更久。”林寻缓缓分析着,“鬼市的老婆婆实力毋庸置疑,连她都束手无策,无法亲自干预,甚至无法清晰感知女儿的具体状况,只能模糊感应到她还‘存在’,这说明困住林月如的力量或规则,层次极高,可能涉及到了某种……超越寻常阴阳界限、甚至扭曲了正常因果的强大束缚或诅咒。”
能将一个活人(或她的某种存在形式)生生困在原地数十年,令其无法离开,无法与外界(包括身处阴间鬼市的母亲)进行正常沟通,只能以这种“闹鬼”的方式——哭声、窗影——极其有限且扭曲地显现于世……这背后隐藏的东西,其诡异和危险程度,绝对远超他们之前遇到过的任何“异常”。
无论是“疯戏子”那种因强烈爱恨执念而形成、拥有特定行为逻辑的执念聚合体,还是“水鬼”那种遵循简单“找替身”规则的区域性地缚灵,甚至是他们在便利店开业初期处理过的一些游魂野鬼,其“规则”和“本质”似乎都可以被理解、被归纳。
但“月季庄园”和林月如的情况,听起来完全不同。它更像是一个自成一体、与外界半隔绝的“异常领域”,一个持续了数十年的“活人鬼域”。其内部的规则、困住林月如的根源、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东西”,都是巨大的未知数。
苏晴晴的脸色在听完分析后更加苍白了,没有一丝血色,但她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留下深深的齿印,眼神里的退缩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取代。她不能退缩,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位等待了百年的母亲。
库奥特里“砰”地一拳轻轻砸在旁边的货架上(控制着力道没砸坏东西),瓮声瓮气地说,声音里带着北地战士特有的粗粝和决绝:“管它里头是阎王殿还是妖魔窟!咱们答应了人的事,刀山火海也得闯!为了治好晴晴,也为了不让那个可怜的老婆婆再等下去!林寻,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
王大爷脸上的忧色丝毫未减,皱纹更深了:“小林,库奥特里有冲劲是好事,可……那地方邪性了这么多年,那么多传说,连政府和开发商都绕着走,里头的水恐怕深不见底啊!你们……真的有把握吗?需不需要再准备准备?或者……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林寻没有立刻回答王大爷的问题。他站起身,走到便利店临街的玻璃窗前,撩起窗帘一角,望向西郊的方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那个方向更是被远处的山影和更深的黑暗所吞没,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模糊的、令人不安的漆黑。
他心中如同超级计算机般飞速运转、推演着:
鬼市老婆婆的委托是铁定的,没有退路。“业火莲心”是苏晴晴治愈的唯一希望,同样没有替代品。因此,探索“月季庄园”,找到林月如并交付信件,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从已知信息看,这次任务的核心,很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斗”或“驱魔”。它更像是一次高风险的“探索”与“解谜”,需要在一个极度危险、规则不明的“异常环境”中,找到导致林月如被困的“关键”,解开那个持续了数十年的“局”,或者完成某种特定的“条件”,才能将信件送达,了却因果。
这需要智慧、观察力、对异常规则的洞察力,甚至可能需要一点……运气。当然,强大的应对危险的能力也是基础保障,因为谁也不知道在探索过程中会触发什么,遭遇什么。
但是,他们有选择吗?有退路吗?
没有。
为了治愈苏晴晴身上那不断侵蚀她生命、带来无尽痛苦的“因果之钉”,也为了兑现对那位交付了最后牵挂、眼中流露出“人”的感激的老婆婆的承诺,那座被废弃了数十年、笼罩在层层恐怖传说与未知阴影之中的“月季庄园”,他们必须去闯,也必须成功!
林寻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疑虑、担忧和细微的恐惧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只留下纯粹的决心和冷静。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休息区内同伴们的面容——王大爷的忧虑、苏晴晴的苍白与坚定、库奥特里的跃跃欲试与无畏。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小折叠桌上。他走过去,先拿起了那枚暖玉小瓶。入手温润微凉,瓶身晶莹,内部那簇白色的“业火莲心”安静燃烧,散发着纯净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晴晴,”林寻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把手伸出来。我们先试试这‘定金’的效果。”
苏晴晴依言伸出一直微微蜷缩的左手,缓缓卷起衣袖。灯光下,手背上那枚“因果之钉”的烙印完全暴露出来。比之他们离开前,它似乎又狰狞了一分,黑色的、扭曲的纹路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向手腕方向微微延伸了一丝,边缘散发着极其微弱但不祥的幽光。仅仅是看着,就让人感到一阵刺骨的阴冷和邪异。
林寻面色凝重,拇指和食指捏住暖玉瓶的塞子,轻轻旋转,然后缓缓拔开。
没有预料中的药香或能量喷射。但就在瓶塞离开瓶口的一刹那,一股清凉、纯净、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与负面情绪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涟漪般瞬间从瓶口扩散开来,弥漫在小小的休息区内。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连王大爷紧皱的眉头都稍微舒展了一些。
林寻将瓶口倾斜,对准苏晴晴手背上“因果之钉”的中心。他全神贯注,控制着角度和力度。一滴如同液态月光、又似浓缩星辰的乳白色液体,从那簇白色火焰中分离出来,沿着瓶壁缓缓滑落,最终,精准地滴落在钉痕最中央、颜色最深的那一点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灼烧声响起,像是烧红的烙铁触碰到了冰块。苏晴晴的身体猛地一颤,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眉头紧紧皱起,额头上瞬间又冒出一层冷汗。显然,这个过程伴随着剧烈的痛苦。
只见那滴“业火莲心”如同拥有灵性般,一接触到钉痕,并未四散流淌,而是迅速而均匀地渗入那漆黑扭曲的纹路之中。紧接着,钉痕内部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冷水,骤然“沸腾”起来!
无数细微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漆黑如墨的“丝线”或“虫影”,在钉痕内部疯狂地扭动、挣扎、互相撕咬,试图抵抗那白色光芒的净化。一阵阵无声却仿佛能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尖啸感,隐隐约约地传来,让旁边的库奥特里和王大爷都感到一阵不适。与此同时,一缕缕极其淡薄、但确实存在的黑色烟气,如同被逼出的毒素,从钉痕的边缘和纹路的缝隙中被强行“挤压”出来。
这些黑烟刚一冒出,立刻就被“业火莲心”散发出的纯净白光所笼罩、包裹、然后……无声无息地消融、净化,化为虚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几秒钟。
钉痕内部的疯狂挣扎逐渐减弱、平息。最后几缕黑烟冒出,被净化后,再无新的产生。手背上,那枚“因果之钉”的烙印依然存在,但其外观已经发生了显着变化:原本那种不祥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漆黑色,明显变淡了许多,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接近灰黑的颜色;那些扭曲蔓延的纹路,其活性似乎消失了,变得像是普通的、颜色较深的疤痕组织;烙印内部及周围皮肤那一直存在的、冰冷的刺痛感、麻痹感,以及那种隐约的、仿佛有东西在皮下蠕动的诡异感觉,都大大减轻,几乎消失了。
苏晴晴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仿佛将她胸腔里积压了许久的阴郁和痛苦都吐了出来。她额头的冷汗不再渗出,苍白的脸颊甚至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她活动了一下左手的手指,虽然还有些僵硬和无力感,但那种如附骨之疽般的持续侵蚀痛苦,确实被压制住了。
“感觉……好多了。”她的声音虽然依旧虚弱,但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就像……就像一直勒在心脏和手臂上的、冰冷的铁箍,突然被松开了一大半。虽然钉痕还在,有点木木的感觉,但那种不断往里钻、不断腐化的可怕感觉,基本感觉不到了。”
林寻仔细观察了一下钉痕的状态,又看了看苏晴晴的气色,点了点头,小心地将暖玉瓶的塞子重新塞紧,隔绝了那纯净的气息。“老婆婆说过,这只是‘定金’,效果是压制,不是根除。估计能维持一段时间,但不会太长。所以,”他看向众人,语气严肃,“我们必须尽快完成送信的任务,拿到完整的‘报酬’,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他将“业火莲心”暂时存放在便利店最内侧、那个专门放置特殊物品的货架上。这个货架紧挨着那面神秘的“哀恸之镜”。当小瓶放上去时,哀恸之镜平滑的镜面似乎泛起了极其微弱的、水银般的涟漪,一股安抚、净化并带有守护意味的微弱力量从镜中散发出来,与“业火莲心”的气息隐隐交织、共鸣,在货架周围形成了一个更加稳定、内敛的能量场。这既能更好地保存“业火莲心”的药效,防止其气息逸散,也能借助镜子的力量,进一步隔绝和镇压可能从钉痕中逸出的、残余的怨气,为苏晴晴提供更持久的保护。
做完这一切,林寻再次转身,面向他的同伴们。他的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如深潭,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不容动摇的决意之火。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中:
“明天白天,我们分头行动。王大爷,您人脉广,对本地老掌故熟,麻烦您尽可能多打听一些关于‘月季庄园’、‘林月如’以及当年那桩失踪案的细节,越具体越好,哪怕是谣传或碎片信息。库奥特里,你检查并准备好所有可能需要用到的装备、武器和应急物品。晴晴,你尽量休息,保存体力,同时利用系统和我们现有的资料,尝试分析‘地缚’、‘长时间空间异常’、‘因果困锁’这类现象的常见特征和可能破解思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最终定格在西窗外的黑暗中,语气斩钉截铁:
“明天晚上,子时前后,我们去西郊月季巷。”
“我们去送这封信。”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便利店的暖黄灯光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力量,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一次,我们的目标,不是去‘超度’一个游荡的孤魂野鬼。”
“我们,是要主动闯入一个困锁了生灵魂魄数十年的、活生生的‘异常鬼域’……”
“去完成承诺,去拿到救赎的钥匙——”
“去,把‘人’,从那个地方……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