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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盛二十八年六月十七,宣城府衙地牢大乱,死囚出逃,皇七子清遇刺昏迷——《乾盛记事录》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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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暗影浮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已经快没命的沈清难得放纵地没有保持“端方之态”,盘腿坐在榻上和对面的人一起查看柴乐陈广等人传回来的消息。

“胆大包天。”沈清没有指明自己说的是谁,但面上一闪而逝的怒意已经足以说明涵盖的对象之多已经无法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对面的人声音不温不火,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安定感:“《淮南子》有云,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殿下无需焦急,在属于您的时机到来前,短暂的蛰伏不可避免。”

沈清的语气有些沮丧:“心素,本宫注定留不住你,是吗?”

在他的视角下,白布蒙眼的青年好整以暇地用指尖拨弄烛台上散发微弱热度的蓝色火苗,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烫一般:“莫某本就是方外之人,虽然与殿下相识概因卷入他人阴谋,但这也未尝不是你我之间的缘分。若缘分未尽,来日自有相见之时,只不过现在,已经到了莫某该走的时候。”

“我明白。”沈清没有再用“本宫”自称:“单凭我如今的实力,对上外面那群江湖人还有他们背后那些影影绰绰的黑手,不过是以卵击石,只是心中到底不甘。世家、朝臣、江湖、夷狄......我不过是替父皇办个差事便深陷漩涡,若非心素相助,只怕此身难保。父皇身为天子,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际上受到的掣肘......岂不比我更多?”

“殿下说的不对。”对面的人否定了他的话:“您要牢牢的记住一点,殿下是玉,而非卵石。以玉攻石非明智之举,傻子都不会做此种行为,殿下本就无需自己涉险,何须为此自苦?”

“万物都有自己的用处,掣肘之物放到适合的地方便可成为登阶之梯,殿下以为的助力也未必总是助力。借力打力,分而化之,平衡各方,这不才是您从小学习的东西么?朝堂如此,江湖如此,有人的地方,皆是如此。殿下突然接触到不熟悉的事物,心中略有惴惴是人之常情,但切勿因此怀疑自身,若丧了心气,岂不是违背了皇上放您历练的初衷?”

沈清沉浸于思考中,待反应过来,原本坐在他对面的人已经开始向屋外移动轮椅,他忍不住伸手挽留,手臂却在半空中停滞:“......直至此刻,我才不得不逼自己的内心承认,你绝不是疏檀。”

竹轮滚动的声音顿住了:“我以为,殿下早就明白这个事实了。”

“明白是明白,真正承认却是另一回事。”沈清垂眸:“我无比地希望你是他,哪怕真正的他没有你聪慧出众,也是我幼时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可惜......你不是他,也不能是他,我若将二者混淆,反而是对你二人的玷污。你走吧,山长水远,愿你我还有相见之日。”

沈清听到那人的叹息:“我明白的,殿下。”

“殿下的泪水,我会一直记在心中,只是殿下想听的话,请恕莫心素无法说出口。”

沈清别过脸,尽量把不甘表现地洒脱:“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莫某心中已有偏爱之人,殿下还年轻,会遇到真正将全部偏爱皆予你一身的人,那个人并不是我。”

沈清微怔:“我还以为......那个人在何处?你可是因她身陷囹圄,被人利用?”

“嗯......准确说来,应该是他受了我的连累。”

听他说起偏爱之人时不自觉变得轻快的语气,沈清便知事不可为,怅然之余,却也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难过:“原来如此,若有本宫能帮上忙的地方,莫先生只管开口,本宫必会尽力而为。”

“哈哈,殿下保护好自己便是帮莫某的忙了,至于他嘛......我可不想叫他这么早知道我的心意,若殿下出手,我岂不是要提前暴露了?”

沈清忍俊不禁:“情爱之事,还是应当早些互通心意得好,就如同本宫一般,早早说开,即便被拒绝也不会太过伤心。”

“他才不会拒绝呢。”沈清第一次在“莫心素”的脸上看到这么生动活泼的表情:“我只是不想他太得意罢了。”

【两天前】

正德方丈离开后,我重新穿好衣服,想到他一开始说的话,头痛地发现自己还是不能休息:“陈广离开了么......果然,是时候该去找他了。”

沈清听到自己的窗棂外面传来几声清脆的敲打,放下手中半天都没有翻过去一页的书卷:“把人请进来吧,不要让其他人靠近这里,任何人都不行。”

柴乐领命离去,门一开一合,不一会儿,沈清的房间里就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

“你来了,莫先生。”沈清率先开口:“这么晚来找本宫,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轻松地笑了:“我还以为,殿下是特意在等我。虽然我也很想去睡觉了,可是不行啊,今晚不是殿下给我最后的机会吗?”

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一切的想法仿佛是透明的,沈清本该为此感到被冒犯的不悦,可不知为何,他总是能从这个顶着不知是真名还是假名的“莫心素”身上得到一种熟悉感:“你不该模仿他的笔迹的,虽然几乎分毫无差,可你本人就是最大的破绽。疏檀内心细腻敏感,在外不善言辞,一个人就算失去了记忆,也不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巨大改变,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本就不是他。”

我露出困扰的神色:“觉得我和那位崔公子有相似之处的是殿下和殿下的人啊,莫某可是一直在否认呢,不是吗?”

沈清眼皮一抬:“本宫可从未让人在你面前提过疏檀的姓氏。”

我唏嘘道:“现在装傻还有什么意义呢?殿下与我早已心知肚明,若非这位崔公子已经死于非命,莫某也不会被迫用他的身份混淆视线。”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再次听人亲口证实这一猜测的悲伤依然浸透了沈清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是怎么死的,是谁!”

“我可以告诉殿下,但殿下真的相信从我嘴里说出的答案吗?”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隐藏一部分:“命我前来刺杀殿下的人是观沧澜,可对于殿下来说,他也不过是别人的一把刀而已。至于那位崔公子是如何死去的……我也并不知情。”

沈清皱眉思考了许久:“从本宫做出落脚宣城的决定时,就落入了他人的陷阱中,对吗?刺杀本宫的活死人,是你的手笔?”

“刺杀殿下,实在是不得已为之。”疏不间亲,现在还不是揭露戚盏身份的时候,索性认下此事:“殿下本人与皇子仪仗分离,想必有微服出访的意思,可结合地理位置、城中守备等因素来看,最后的落脚点一定是宣城,我接到的命令便是将您提前逼入宣城,并没有取您性命之意,至于活死人为何会突然攻击殿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这也是莫某来此的原因之一。”

沈清沉吟:“莫先生既然受人胁迫,又为何选择向本宫投诚?”

“殿下这话说的奇怪,不愿受人摆布难道不是人的本性吗?”我唇角锐利地上扬:“观沧澜视人命如草芥,在他手下注定没有好下场,与其等死,不如竭力一搏。殿下若想知道宣城到底藏了什么杀招,不如与莫某一起演一场戏?”

沈清没有立刻答应:“本宫为何要信你?”

我微微一笑:“殿下若不相信我,刚才我同正德方丈说话时,就不会让陈大人先离开了。莫某倒是想问问殿下,为何会相信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呢?皇室的警戒心可没有那么低,其实您见到我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不是崔公子了吧。当时之所以那么说,难道不是想令我放下戒心,再行观察吗?那么殿下是什么时候得出\\u0027我可以相信\\u0027这个结论的呢?”

眼前的人声音清悦,不卑不亢,谈笑自若,徐徐的嗓音仿佛一颗石子在沈清心中波动涟漪,沈清兀自思考——莫心素,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莫心素,是你真实的名字吗?”沈清突然问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不禁心想——我弟的脑回路有点怪欸。

“殿下觉得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我用诚恳的语气作出了不怎么诚恳的回答:“对莫某来说,名字这种东西,有所回应,即为真实。”

沈清略显老成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无奈:“这种回答也过于狡猾了,你连真实的名字都不愿告知,如果我相信了你,岂不是显得本宫的信任太过廉价?”

“殿下何不换一种思路呢?”我面不改色地狡辩:“莫心素这个名字既是因您而起,它所代表的人便也可以算作为您而生,即便这个人的人生只有几个月、几天、几刻,甚至须臾而逝,他也是为您而生的。如果这么想,是不是会好受一些呢?”

“......”沈清匮乏的经验让他无法对这种狡言做出巧妙的回答,他只能沉默,然后不自觉地同意了这个人口中的全部计划。

“观沧澜想挑起纷争,各方无法相互信任,就会给彼此拖后腿,从而给他提供逐个击破的机会。现在距血月食出现,道法大会最后一项祭坛做法的开始只剩不到五天,如果殿下一直清醒,那么即便是为了最后给皇帝陛下交差,依您的性格也会力求平稳,那便与观沧澜的计划相悖,强龙不压地头蛇,殿下现在和他对上只会自己吃亏,不如将计就计,他想乱,我们就替他添一把火,而这乱局对殿下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沈清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想让本宫假死?”

我摇头:“不,假死就闹得太大了,昏迷即可。”

沈清微微皱眉:“你为何认为乱局对本宫来说是好事?”这毕竟是父皇的差事,沈清不愿令本就对他严格的父皇失望。

“殿下,您觉得陛下为何非要派你来此呢?”我不由叹气:“既不是泰山祭祀,又不算正经的祈福,为何非要作为朝堂中流砥柱的您特意前来呢?您不会至今以为,这是什么惩罚吧?”

沈清微怔:“父皇一向严厉......”

“殿下,”我打断了他的话:“你认为,生活在大周的江湖人,是不是大周子民呢?”

沈清不假思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那便是了,朝廷与江湖之间,向来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时代的进步,人的欲望一步步提升,这道鸿沟早晚会被填平,殿下从前可曾认真想过该如何治理这些品德良莠不齐的江湖人呢?”我感觉自己的耐心在一点点减少:“为什么大多数江湖人视律法于无物?因为约束普通百姓的官府无法凭借武力强制他们遵守律法,而这种武力上的差距岂是几年、几十年就能赶上的?而这群人里,有人只想追求武学的巅峰,有人却将目光放到了俗世的利益中。就比如灵鹫宫隐隐掌控东南沿海的大部分势力,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而朝廷却无力管辖,剥皮鬼一案事发后,姜夙萤以灵鹫宫掌印作彩头通缉观沧澜,一石惊起千层浪,由此便可看出一些江湖人对权利的渴望已经隐隐迈过了那条线。若再不加以管束,他们今日敢争沿海港口的控制权,明日就敢掺和进朝堂倾轧,乃至......夺嫡之争。”

“殿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有不安分的势力将触角伸到了江湖中,结成一张细密的巨网,如果继续放任自流,短则三五年,长则八九年,王朝倾覆,指日可待。”

沈清虽不是一点就透,但也逐渐明白了我未尽之意:“乱局......可以助本宫看清这几个江湖势力背后的纠葛,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弟弟不聪明没关系,能听得进劝就是好弟弟!

“乱境中更易窥见人心,他们是独狼、猛虎,还是成群的鬣狗,殿下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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