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寿所言正合《孟子》中的‘大逆不道’之言。
即便这话朱棡从自家大哥那里听到过，可这不代表丰寿一个臣子能说，更不代表老朱听到不会雷霆震怒。
“砰！”
和众人猜测的相同。
听到丰寿这话的瞬间，老朱手中奏疏狠狠拍在案上。
“太上皇明鉴！”
此时丰寿也跟着跪了下来。
“微臣以为，担忧数百年后我大明朝廷暗弱，草原部族反叛。”
“多少有些杞人忧天。”
“那你便是说，一旦朝廷暗弱，天下百姓皆可反叛？”
“这.....”
“这.....”
老朱语调低沉，冷声质问。
而面对这渗人骨髓的质问，饶是一早便打定主意死谏的丰寿，当下也不免心生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上皇....臣.....”
“你是陛下钦点的巡察御史，咱不会处置你。”
“将你所言呈给陛下，让陛下圣裁。”
“退下吧！”
“太....太上皇.....”
“还不退下！”朱棡赶忙怒声呵斥。
见丰寿还死心眼儿不愿离开，朱棡大步上前，拖着丰寿便朝殿外走去。
待走出大殿。
朱棡语调不悦，立时斥道：“方才那话也是你能说的！”
“殿下，陛下早有圣言。”
“大明可亡，华夏不可亡。”
“太上皇于《洪武纪册》中也曾提及。”
“为何臣......”
“这话大哥说的，父皇说的，可你丰寿就是说不得！”
朱棡也不愿同他废话，立时斥道。
见丰寿愣在原地，半晌无言。
朱棡想了想，继续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本王代你转告太上皇。”
“是。”
丰寿清了清嗓子，表情也愈发严肃。
“方才臣还没有说完。”
“白御史提及草原剽悍，难以驯服，难以教化。”
“此虽为事实，可如今情形，摆在草原部族之间的头等大事乃是他们各部族之间的矛盾。”
“敢问晋王殿下，自古以来北境部族在何时才会是我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
“嗯.....”
不等朱棡想明白，丰寿直接出声道。
“唯有出现一个英雄人物，平定部族内乱。”
“唯有草原统一，方才会南下，侵犯我中原王朝。”
“远的，鲜卑头领檀石槐，统一草原，远征倭国，南掠东汉。还有耶律阿保机，统一草原部族，建立辽国，时侵前宋。。”
“近的，蒙元铁木真一统草原，其孙忽必烈定国开疆。”
“唯有草原部族出现一位杰出人物，这些部族才会成为我中原王朝的威胁。”
“那你的意思是.....”
丰寿当下这个说法，朱棡还是头一次听到，眼下也不免觉得有些新奇。
“微臣想说，当下草原部族相互之间摩擦不断，他们断不会想着联合起来，侵扰我朝。”
“相反。”
“如今草原诸部虽然嘴上不愿承认，可他们心中也是清楚，即便他们联合起来也断然不是我大明将士的对手。”
“所以在许多草原部族的百姓心中，他们早将自己视作大明子民，压根就没有反叛的心思。”
“倘若如白御史所言，尽数委派我汉人官员管辖草原三省。”
“微臣担心，草原百姓心生悖意，远离朝廷。”
“所言有理！”朱棡听得有些发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而且臣方才提及，给这些草原百姓入仕为官的机会。”
“将那些部族头领授予朝廷低等官职。”
“那将来若想调派汉人官员接替部族头领，管辖草原部族。此举也只不过官员升迁调度，与北境部族同汉人之间的矛盾没有半分关系。”
“最为主要的是！”
“有了任用草原百姓为官的例子在，一旦将来草原三省当真出现似铁木真这般的人物。”
“朝廷也能授予其官职，将他调往他地。”
“这样一来，将来之草原三省与我中原行省无异！”
此话一出，朱棡顿时眼前一亮，此刻甚至有些惊喜的看向丰寿。
就此时丰寿说的这些个法子，朱棡隐约之间竟看到了自家大哥朱标的影子。
这法子是否可行暂且不论，就丰寿的性子绝对和他大哥朱标很对脾气！
“本王知道了。”
“你方才所言，本王会尽数禀告父皇。”
就在朱棡转身，打算折返回去之时。
身后的丰寿似想到了什么，忙拱手冲朱棡沉沉躬身。
“殿下明鉴，如今草原部族全无对抗朝廷之心，眼中也只有同其他部族暗暗较劲，好得到朝廷更多的赏赐、恩待。”
“当下绝不可操之过急，加剧草原部族与我汉人朝廷之间的矛盾。”
“还望殿下禀明太上皇！”
“本王明白。”
说白了，就是现如今这些草原部族还沉浸在相互较劲上，全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朝廷这边。
可一旦如丰寿说的那样。
草原部族之间出了一个似铁木真这样的人物，等他统一草原部族，平息诸部族之间的纠纷。
到时候。
他们的目标便是南下，对抗朝廷。
这点朱棡也是明白。
沉沉颔首过后，朱棡眸光复杂，有些可惜的看向丰寿。
“若你性子再沉稳些，少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此次便不需本王替你转呈父皇了。”
“微臣知错....”
“退下吧。”
看着拱手致歉的丰寿，朱棡语调沉沉，温声提点道。
“你也学学北平布政使周横。”
“殿....殿下.....”
“本王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那周横与你见解相同？”
“可那周横却比你会做官，更比你会做人。”
“父皇尚未表态，他便三缄其口，绝不多言。”
“不像你，竟敢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丢下这话，朱棡抬腿便朝殿内走去。
可看着朱棡的背影，丰寿却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毫无疑问。
朱棡自然是看出了他与周横早商议过草原三省的诸事。
只是让丰寿久久难以平复的是，虽说朱棡方才那番话是在称赞周横，可他却没从中听到半分夸奖之意。
甚至！
从朱棡方才的语气中，丰寿只感觉朱棡似是对周横的圆滑恨之入骨一般。
与此同时。
朱棡回到殿内，径直走到老朱身旁站定。
“太上皇。”
白柳堤还是不放心草原部族，赶忙说道：“北境部族素来是中原之大患。”
“虽说眼下草原宾服，可保不齐将来有一天便要再行反叛。”
“微臣斗胆，敢请太上皇加紧约束草原部族。”
“你以为呢？”老朱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反而看向一旁的周横。
“臣....臣以为白御史所言极是。”
“退下吧。”
见老朱不愿和他们多言，此刻同白柳堤走到门口的周横猛地一顿，旋即转身看向老朱道。
“太上皇明鉴，臣以为如今草原部族或可以安抚为主。”
听到周横突然进言，站在他身旁的白柳堤一脸错愕，不明白周横为何此时方才开口。
可正前方的老朱、朱棡二人却丝毫都不意外。
特别是朱棡，见那周横犹豫再三这才出声，当下看向他的眼神之中甚至多了几分鄙夷。
“自陛下划分草原三省以来，草原诸部相互之间多有摩擦，然却无一部族对朝廷心生怨言。”
“微臣以为，当下或可安抚，不当施以重束！”
“太上皇明鉴！”
待周横说完，朱棡也将方才丰寿所言尽数说了出来。
只不过待两人说完，老朱微微颔首，倒也没有立即表态。
等到周横、白柳堤二人走后。
老朱起身走到殿门口，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沉沉说道。
“这周横，圆滑的让人生厌！”
“爹，方才儿子也觉周横太过圆滑。”
“可转念一想，会不会是因为四弟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将他罢官导致的。”
“毕竟若他任上清明，廉洁奉公，于北平偏远之地担任布政使许多年。”
“而后却被四弟当即免官。”
“经此一事，恐怕再怎么刚强的性子，也要变成绕指柔了。”
“或许吧。”
老朱不愿深究周横的心路历程，总之太过圆滑的官员，他终究不喜。
“待明日草原三省的官员赶来。”
“老四！”
“爹。”一直站在老朱身后闭口不言的朱棣赶忙上前两步。
“明日辰时你亲自前往草原三省，请各部族首领前来北平。”
“到时候，由你这个燕王亲自下令，授予他们朝廷官职。”
当下老朱也已拿定了主意。
正如丰寿方才所言。
朱标既将草原划分为三个行省，那他朱元璋便不该带着成见去看待草原部族。
无论汉人、色目亦或是草原部族。
这些都是大明治下的百姓。
朱标能收服纳哈出、王保保，那他朱元璋的气量，自然不会比自家儿子更小。
次日晌午。
听闻朝廷钦差于燕王府设宴，先前被派来草原三省的七十多名官员此时都赶了过来。
“这次朝廷派来的钦差是哪位大人啊？”
“不知道啊，咱们几个整日都在草原大漠里，哪里知道朝廷的消息。”
“那你们说，此次钦差北巡又是为了什么，该不会是要评定咱们在任是否称职吧。”
“不.....不会吧......”
“怎么不会！”一名身材瘦削的官员表情猛地严肃起来，扫视了圈周围众人后，神秘兮兮道。
“你们还不知道？”
“詹尚书前几日于朝廷提议陛下合并地方御史衙门和廉洁署衙，陛下亲自命名公检司。”
“其目的便是为了督查地方官员是否有贪墨、渎职之行。”
“况且......”
那官员咽了下口水，目光不由落在不远处白柳堤、丰寿还有周横三人身上。
“半年前白柳堤、丰寿二人同燕王殿下一同赶来北平，于王府之中设立御史台地方衙门。”
“为何我朝十多个行省，单在北平、太原等地设立御史台下属衙门？”
“而且前几日我刚听到消息。”
“太原府的主官已被钦差革职查办了！”
“啊？”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官员届时面露惊异之色。
被发来草原三省本就不是什么好的差事，可没想到即便是这么个辛苦差事，朝廷还要如此严格监查。
一时间。
众人都不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罢了！就算来稽查我等又能如何！”
“草原贫苦，咱们想要贪墨都没法贪墨。若是能被调回京城，即便降官也是划算。”
“这凄凉地界，若不是没有办法谁愿意来这当差！”
众人正说着。
朱棣带着一众草原部族径直朝这边赶了过来。
一行数十人皆驾马慢行，马蹄踢踏，肃穆响声也让这些嚼舌根的官员纷纷闭嘴。
“臣等参见燕王殿下。”
“臣等参见燕王殿下。”
“为何不进王府啊？”
看了眼守在门口的龙骧卫将士，朱棣转头看向一众官员。
“还请诸位到王府就宴。”
在朱棣的招呼下，数十名官员、部族首领一同进入王府。
于院中十数张桌子前一一落座。
不多时。
当看到老朱的瞬间，正在席间闲聊的众人纷纷起身，躬身跪拜。
“不必多礼！”
“诸卿于草原三省为官，清苦辛劳。”
“咱代陛下到此，犒赏诸位。”
“老三！”
“是。”
朱棡挥手示意，紧接着七八名侍卫抬着两口大箱子便走了过来。
“诸位辛劳，朝廷无以嘉奖。”
“故，些许金银、丝绸，赏赐诸位。”
“草原三省地处北境，风沙苦寒，还望诸位大人今后尽心用事，不负陛下所托！”
看着那两口满是金银、丝绸的大箱。
在场的官员非但没有半分喜悦，反而眼中不免露出惶恐之意。
朱元璋赏赐官员金银，而且还是一次性赏赐这么多官员，赏赐这么多金银。
如此情形，让他们这些曾在老朱治下当过官的官员不免心生疑窦。
以他们对老朱的了解。
眼前这些金银非但不是犒赏他们在偏远北境为官勤勉的奖励，更多的则是得知他们有不法之举，给他们备好的买命钱。
“砰！”
随着一名官员猛地跪地。
紧接着，数十名官员齐齐跪地，纷纷出声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