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内气氛凝肃。
诸位大臣也都听闻了上午之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命案,却未想到陛下居然在如此紧要之场合提及此事。
虽说“人命关天”,但是区区一个老妪之死,如何能够入得了日理万机的皇帝眼中?
此事极不寻常。
房俊拿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眉眼低垂,缄默不言。
他刚刚受到宇文节与狄仁杰的私下告知,尚未能够捋清背后是否有什么阴谋算计,所以暂且置身事外、不予置评。
第一个回应陛下质询之人,再度出乎预料。
素来低调沉稳、甚至可以称作“尸位素餐”的英国公李积,沉声开口:“东宫安危素来是重中之重,再如何防范亦不为过,但是所谓‘神机营’既不在东宫六率之内、更不在大唐军队序列之中,说是一支杂牌军亦不为过,长期驻扎于东宫之内招致颇多质疑,应当予以裁撤。”
武德殿内气氛陡然紧张。
在东宫六率数位将官皆被撤职、调任的情况之下,“神机营”便是最后一支完全忠于太子、且只听从太子命令的军队,且不说“神机营”之存在对于东宫防卫之重要,单只是其象征意义便无与伦比。
作为贞观勋臣之首的李积率先磨刀霍霍坎向“神机营”,一旦“神机营”遭遇裁撤,将会带给外界一种“东宫不稳、易储在即”之信息。
绝对不能小看这种信息,如今朝野上下支持东宫的文官、武将之中,当真如房俊那样维系正朔者并不多,更多人既趋于太子之名分大义所能带来的利益。
说到底,无过于谋求一份“从龙之功”而已。
倘若太子即将被废,这些人必然如墙头草一般随风而倒、背弃而去,对于东宫声势之危害不可估量。
本应发表意见的刘洎却紧皱眉头,若有所思。
马周左右看看,欲言又止,军中之事不能轻易表态,否则难免有僭越之嫌。
第二个开口的是许敬宗。
他点点头,附和李积之言:“英公之见,老成持重,似‘神机营’这等不在军队序列之中的编制,其存在弊大于利,应当予以裁撤将东宫防御重归于东宫留率。”
其余诸人再度震惊。
一直以来许敬宗都以房俊马首是瞻,甚至可说是唯命是从,自然也如房俊一般是坚定的“太子党”,随着这几年丈量田亩等等功绩而声威大涨,算是东宫柱石之一。
谁都知道房俊才是“神机营”的真正掌控者。
然而现在许敬宗却明目张胆的附和李积裁撤“神机营”之建议……
这是要背刺房俊?!
诸人向房俊看去,却见房俊依旧慢悠悠的喝茶,眼皮都未抬一下。
兵部尚书刘仁轨开口道:“英公与许尚书之言,本官不敢苟同。‘神机营’固然在军队序列之外,但绝非杂牌军,此前晋王兵变之时逆贼杀入东宫,东宫六率也好、宫廷禁卫也罢皆被突破,唯有‘神机营’死战不退、力挽狂澜,保护太子立下赫赫战功,倘若这样一支雄军亦要裁撤,东宫六率之流怕是也无存在之必要。”
李积摇头道:“东宫六率之所以在兵变之中表现不佳、伤亡惨重,在于其将官无能、训练松弛、士气低迷,更未有誓死护卫储君之志气,如此才凸显‘神机营’之战力。如今东宫六率大部分将官予以调任、降职,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再有我亲自督训,定能成为东宫之铜墙铁壁。”
刘仁轨欲言又止,闷声不语。
说到底他的地位远不如李积,在对方压迫式的气势面前并无多少反驳之余地,既然李积说他亲自训练东宫六率,难道刘仁轨还敢说“你上也不行”?
即便说出来,也只会招人耻笑。
毕竟李积身经百战、未尝败绩,这份功勋足以死死压制刘仁轨……
刘祥道也开口道:“今日西市门口发生命案,如何判罚暂且不论,但坊市之间舆论纷纭,对于‘神机营’颇为议论,且多是‘嚣张跋扈’‘年轻暴躁’之类的负面评价,连同东宫之风评也遭受影响,还是应当谨慎处置,以免太子之威信受到损失。”
李承乾看向房俊:“太尉怎么看?”
房俊这才放下茶杯,目光环视一周,神态轻松:“贞观书院之教学方式与以往有所不同,不仅教授儒家典籍、任恕之道,也设有数学、物理等等学科,‘讲武堂’更是对大唐所有军队中层以上军官以轮训之方式教授最新的战术理念。书院之宗旨在于‘学以致用’,每一个从书院走出的学子都能在各自的领域为帝国繁荣做出贡献……而‘神机营’便是为书院学子演武而设。”
李承乾蹙眉:“当真有此必要?”
“确有必要!”房俊断然道:“随着帝国之强盛,周边蛮胡尽皆俯首,可以想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帝国天威赫赫、无可匹敌,再无异族敢挑战帝国兵威,帝国为了巩固根基、施行新政,也不会无故伐师灭国、四处征战,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乃是必然。”
“夫兵不可玩,玩则无威;兵不可废,废则召寇!无论帝国何等强盛,周边胡族狼子野心不可覆灭,只待稍有松懈必然群起而攻之。故而无论何时都要谨记‘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之警言,始终保持年轻人的尚武之风,对外展现持续性的压迫。”
李承乾不语。
虽然他心中亟待废黜“神机营”,却也认为房俊之言确有道理,大唐以武得天下、以武至强盛,尚武之风乃是根本,焉能当真在盛世之时追求文治、自废武功?
但只要“神机营”存在一日,东宫之防御便坚若磐石,朝野上下对东宫便信心十足。
倘若不能削弱,何谈易储?
李积知道有关于军事之讨论,陛下绝非房俊之对手,遂道:“即便书院学子当保持尚武之风,‘神机营’也可以训练火器之战法,但未必长期驻扎东宫之内。”
房俊笑了笑,眉梢一挑:“军队战力之保持、提升,不仅在于‘练’,更在于‘争’,时刻保持竞争乃强军之本。‘神机营’之兵卒皆由书院学子担任,青葱少年、乳臭未干,正需要竞争之意识来巩固所学之战术。不如这样,英公亲自操练东宫六率,我则担任‘神机营’之教官,约定时日、一较高下,以此等竞争之态势促进军队之战力,不知英公意下如何?”
李积面色凝重。
其余人也都屏气凝息,意识到事态之严重。
都明白房俊的意思,这已经不是东宫六率与“神机营”的竞争,而是房俊在向李积“军方第一人”的地位主动发起冲击!
房俊这些年固然战功赫赫、攻无不克,声势隐隐盖过李积,但无论如何李积当年立下的那些个灭国之功夯实了帝国之基石,一系列“立国之战”当中居功至伟,更因资历、辈分之加成,始终压过房俊一头。
但现在房俊当着李承乾的面,堂而皇之对李积发起挑战!
一旁,刘祥道略有迟疑,道:“太尉此举,未免对英公有些不公吧?如今火器之威举世无敌,太尉您更是率先研发、使用火器之人,对于火器之性能、战术熟稔于心,可谓独步天下。以此优势去挑战英公,即便获胜,亦胜之不武。”
房俊笑道:“你也知火器乃我研发、使用?”
刘祥道愕然:“普天之下,谁人不知?”
房俊则一脸好奇:“你既然知道我乃火器肇始之人,这一身功绩多是由火器而来,又为何不让我用火器?你能成为御史大夫,不也正是因为对大唐律例熟稔于心、信手拈来吗?以你的逻辑,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尸位素餐,然后在别人与你竞争御史大夫官职之时要求你不能诵读律法?”
既然我研发了火器,用火器对敌之时立下旷世之功,如今为何不能以火器向李积发起挑战?
刘仁轨大笑道:“御史大夫当真是癔症了,吾等之所以坐在此处辅佐陛下治理国事,不正是因为以往之功勋?这些功勋不仅我们吃一辈子,且子子孙孙都因此受益,你总不能让我们把这些功勋都丢在一旁,然后与那些书院毕业的毛头小子们‘公平竞争’吧?”
李承乾摆摆手,制止住面红耳赤、张口欲言的刘祥道,笑容浅淡:“二位皆国之功勋自不必说,其余亦是帝国虎贲,每一人之伤亡皆国家之损失,对外征战之时马革裹尸也就罢了,焉能折损于内?这般兄弟阋墙、袍泽相残之事,二郎再不必提,朕决不答应。”
英国公李积步骑之战天下无双,唯一可堪比拟者卫国公李靖已经多年不问兵事,但是对上火器部队却连一分胜算也无。
他怕李积羞怒之下答应房俊的挑战,一旦失败,必然声威大损,“军中第一人”的大旗彻底易帜。
如今李积乃是他最强之臂助,焉能眼睁睁看着被房俊击败、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