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之巅,天池岸畔,陈抟、鲍方二人主阵,公孙靖清、贺云龙从旁相辅。若说完颜兀术那祭祀之术尽得孙迪窝谋罕真传,眼前这四人,却是个个不遑多让。陈抟、鲍方乃半仙之体,自不必多言;公孙靖清与贺云龙,亦是出身名门,传承有序之辈。
如今这四人齐动,更有三千道兵列阵相援,声势浩大自然要比先前兀术那娱神之舞更显恢弘壮阔。一时间,风云凝滞,时空若止,仿佛天地也为之屏息。
而值此关头,尚能活动自如的几人,无不左右张望,紧盯着陈抟几人,想要看看这几位究竟弄出何等风云来。
尤其是那完颜兀术,这圣山中的布局,几乎可说是他此生最后一计,如今突生变故,自然心绪难平,目光急扫周围,想要看出个端倪来,心中更是再急思破局之法。
另一边,赵斌、岳飞等人虽对陈抟等人颇有信心,也知这老道必有万全之策,今日才敢如此施为,但这老道具体如何破局,几人却是毫不知情,甚至赵斌也只是从只言片语中窥得一角,因此现今几人也只能是凝神观望,静待变化。
反倒是被陈抟押来池畔的赵构几人,此时神情竟然最为淡然,不过想想也是,这几人从临安到长白,一路上什么罪没遭过,对自己的下场心中也早有猜测,所以现在对周遭的变故反而有几分漫不经心。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也正在这寂静之中,飞速流逝。
几人张望许久后也没寻到半分变化,兀术终究是按捺不住,在那神鹰背上直身而起,“赵斌小儿,你这是舞弄什么风云,莫不是就想让这里一直这么停着?此法固然是无上法门,只是破不了我圣山天威吧?”
赵斌闻言也不说话,侧目看向那边躬身一拜的陈抟,而陈抟此时也缓缓站直身形,举目看向西北乾天,“四太子,别急啊,这不是来了嘛。”
众人闻言,急忙顺着陈抟的目光看去,却见天边金幕骤然撕裂,一道金光自天幕之间奔涌而出,可等众人定睛看去,那金光似是沸腾的宿命,又似无声的惊雷,渐渐的那金光竟然凝聚成型。
但见虚空之中,万千金光如活水流转,先是凝作八宝莲花座,瓣瓣生辉;继而又化七重菩提树,叶叶玲珑。旋即金光垂下,菩提树下我佛如来端坐九品莲台之上,左右两旁四大菩萨脚踏宝光莲舟,八大金刚身绕焰网璎珞,五百罗汉座下祥云成阵,三千揭谛眉间毫光相映。更有那比丘僧伽衣袂飘霞,优婆塞众掌托明珠,诸天护法各显神通,一时间着长白半空竟然显出佛门圣境来!
池边众人见此一幕,目光都是迷茫之色,唯有赵斌、陈抟二人眼含笑意。
也就在此时,金光幻境再生异变。
但见那佛陀莲台之下,原本虚渺朦胧的听经众人,骤然变得凝实清晰。其中一位星官的身影尤为凸显——在场众人虽不识天上群仙,恍惚间却觉得那镜光中的身形分外熟悉,似乎就在如今场内,只是景中人是一代飘飘仙家气度,场内人是蓬头垢面,泥胎裹身。
可也就在星官身形凝定的刹那,一缕浊气竟自其身上逸散而出。要说陈抟所凝金光确有玄妙之处,一切都是虚幻无依之景,无声无味亦无实质,偏偏这一道“虚恭”,竟也被金光勾勒出形迹,看得众人不由得微微蹙眉,暗忖这陈抟老祖莫非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恶趣。
正当这微不足道的亵渎将引人哂笑时,一声清啼,毫无征兆地撞入众人耳中。
初时皆以为是陈抟施法所致,可侧耳细辨,这震动心神的啼鸣竟源自一旁的岳飞!
更奇的是,咱们这位岳元帅此时全神贯注于金光幻境,对自身发出的异响恍若未闻。他唇齿未启,那穿透魂魄的啼鸣却真真切切地回荡在每个人心神深处。
伴随着这一声啼鸣,那边佛陀头顶之上,一道身影骤然凝实,转而奔着那星官飞扑而来。
只见那道身影,金喙如钩能断金刚,青目似电可破迷雾。头顶肉冠涌祥云,颈项璎珞放毫光。两翼展开遮天蔽日,根根金羽都刻着梵文密咒;利爪森森寒光闪,直奔佛前那星官而来。
如此神威,正是那佛顶金翅大鹏明王,好明王如此利爪岂是那仙官能抗,众人只见那道人影微微一晃,当时便化作一道灵光径往西天之外而去。
众人目光正要随着那道灵光移动,却见那边佛陀虚影忽然双目圆睁,抬右手奔着那明王轻轻一点,弹指间便将这护法明王贬落凡尘,继而那金光所化佛国便骤然破碎。
只是在佛国破碎之前,赵斌恍惚觉得那佛陀竟然望了自己一眼,而且那一眼中的含义颇有些五味杂陈,但也就是一眼,别说那边弄法的陈抟了,就是赵斌本人也不能确定,因此在场众人的目光还是被那两点灵光所领。
却说那仙官所化灵光,自西北乾天而起,横飞天池上空,径直往东南天幕撞去,而那明王所化金光却自西北向东北撞去,随着金光落出天幕分散,光华四射又是一片虚化情景。
但见东北天幕之上,金光勾勒的大鹏虚影振翅东行,鹏身之下,黄浪翻腾如蛟龙摆尾,浊流咆哮似雷震苍穹。一道大河曲似九回肠,波涛万里势如千军怒。浪头拍岸崩雪浪,漩涡深处隐玄机。这河水端的是三弯环套孕险滩,九转之内藏暗涌。曲处如蟒回头,直时似枪破阵。真个是曲曲弯弯藏造化,滔滔滚滚镇乾坤
而就在这黄河岸边,一位白衣秀士正背手而立,领三军水族操演,麾下团鱼精持叉耀武,蛟龙精翻腾助势,金光勾勒之下,虽有人形,却是妖气冲天,那妖兵周围残尸断臂胡乱堆砌,一看就是杀人练兵,行恶逞凶之辈。
只是众人看着,那边赵构忽然出言,“秦卿,你何时竟然在黄河岸畔演兵?”
要不说这赵构能当皇上,有没有本事暂且不说,但是这一语切中要害的本事,却是令众人佩服,君不见那边陈抟都抽空对着赵构暗挑大指。
也就是赵构这句话,让在场的众人忽然发现那岸边的秀士和泥胎内罚跪的秦桧一般无二,甚至有那眼明之人发现,那秀士手下的团鱼蛟龙与那万俟卨、罗汝楫有七分相像之处。
可也就在赵构疑问出声之际,那边幻境之内,那只翱翔在黄河之上的大鹏身形陡然一转,好明王如一道金色雷霆轰落岸边,似一道霹雳坠落九重霄,那刚刚擒拿仙官的利爪此时奔着那秀士脊背便去,锐喙将团鱼精啄得甲碎魂飞,神翅震得蛟龙精鳞甲崩落,一众鱼龟虾蟹尽化齑粉,一时间那金光幻境之内都生出三分血气来,天幕相交之处都透出一片赤红来。
浪愈急,涛愈高。那秀士被迫现出本象,团鱼与蛟龙翻波弄浪,到后来,连半空中的明王也被滔天洪水席卷吞没。
东北天幕之下,唯见大水滔天,浊浪排空。
直至浪涌至最急处,一切骤然凝为一点,旋即消散无踪。
众将再抬眼时,只见天幕低垂,万象归寂。
这无边杀业与先前遗落的那缕浊气,皆化作一点灵光,纠缠着向东南天边落去。
就当众人都在等待东南天幕会上演何等景象时,这位贤爷却觉得还差些什么,当下抬眼向四周张望,忽而就见这位贤爷目光一凝,望向西方半悬空中,众人顺着赵斌目光看去,却见那里此时竟然也是金光翻涌。
但见万丈金光如幔帐低垂,霞光里缓缓现出一座龙宫来!那宫墙是九转珊瑚叠做珊瑚墙,墙头蹲着螭吻吞脊兽,兽眼里嵌的都是鹅卵大的避水明珠。那宫门乃是万年玳瑁雕就,门环竟是两只活灵活现的金鳞蛟龙,龙须还在金光里微微颤动!
随着金光翻涌,这龙宫内的景物一一呈现在众人眼前,但见那三重殿宇修的是华贵异常,前殿碧瓦漾着七彩水光,正殿蟠龙柱上缠着二十四道金箍,龙爪间托着斗大的东海月明珠;而这龙宫后殿更了不得,整座屋顶竟是用砗磲贝母铺就,贝中含着百八颗滚盘珍珠,照得廊下巡游的虾兵蟹将甲胄生辉!
汉白玉阶刻着浪涌金蟾,青金石柱盘着戏珠苍龙。连檐下挂的帘子都是金丝串就的珊瑚米,风过时叮当作响,伴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蚌女笙歌。
如此景象固然华丽,可是华丽之中众人却觉出一丝不妥来,毕竟刚才那佛陀讲经众人看的明白,分明说的是大鹏明王被贬,讲的是仙官被罚;另一旁黄河岸畔,演的是明王逞凶,水妖作恶。
要说那金翅明王乃是岳飞化身,在场众人自是十成十地相信。毕竟“明王转世”之说在军中流传已久,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风闻。
而若说那仙官对应王氏,大家倒也信了七分。别的不提,就看她那始终高昂的头颅与眼中藏不住的傲气,也作不得假——旁人信不信尚且不论,她自个儿倒是信了个十足十。
至于水妖蛟龙之流暗指秦桧一党,更在众人意料之中,合情合理。
唯独眼前这片龙宫景象,却叫人心中暗惊。
虽各自心头已有猜测,却无一人愿轻易点破。毕竟这么多年来,“龙”与“龙宫”所指为何,早已与那至高之位深深绑定,彼此心照不宣。
可是众人不想,不代表陈抟的光幕不演,却见那金光勾勒之下,龙宫后庭深处,金光勾勒之下,一尊龙皇盘踞于中央的灵玉高台,灿金的龙躯犹如山峦,只是众人看着那龙却有一丝怪异之感,明明是爪利甲坚头角峥嵘之像,可现在望去竟然满是文弱之气。
这龙皇在,其左右自然依偎着数条鳞甲辉耀的龙妃,只看其形貌外表也知其血脉高贵,而在群龙护卫之中,却是几枚沐浴在柔和光晕中、天生铭刻着玄奥纹路的龙卵,端的是一片祥和安泰。
然而,陈抟这金光可不是为了展示安泰,只见那金光流转之下,与方才佛陀坐下一般,一处光影交织的偏僻角落,骤然变得凝实清晰,一条鳞色暗沉的母龙正与一条气息驳杂的鲤鱼精纠缠。
那鲤鱼虽已初具龙形,头生鼓包,但周身仍弥漫着属于下等水族的腥湿之气。一龙一鲤的接触,带着一种与这神圣龙巢格格不入的隐秘与污浊。
不久,角落的母龙产下了一枚卵,那卵色泽灰败,蛋壳上遍布着难以察觉的、如同诅咒般的浑浊斑纹,可是那母龙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随即就见其趁着守卫不备,用尾尖极其迅速地将这枚异种之卵,悄然混入了中央那群光华熠熠的龙蛋之中。
也就在这异种之卵汇入其中之时,这道金光幻境也骤然破碎,碎片随即凝结一处,化作一点灵光,继而也与之前诸景一般,向这东南天幕汇聚一处。
灵光既至,东南天幕应声中分而开,光中化出一道人影,而道道金光却交织成龙楼玉宇,金碧辉映,琉璃造就,赫然是君王早朝之殿。
至于那由各方汇聚而来的精光,此时却也都具化人形,金殿这一角铁背虬王背上深陷的爪痕,化为秦桧昂首而言“莫须有”,虽不闻声,可那人影旁的金光绣字也透着蚀骨的怨毒。
而那仙官夺命前的哀鸣,则映作王氏东窗下“缚虎易,纵虎难”的阴冷谗言;团鱼精碎裂的甲壳,拼成万俟卨大理寺里锻炼冤狱的残酷刑架;蛟龙精崩落的鳞片,化作罗汝楫阿附上书、罗织罪名的斑斑墨迹。
忽然,金殿的另一角上,一道人影惹得众人哑然失笑,却是那缕自灵山便萦绕不散的浊气,如今终于显出端倪来,竟然缠绕化成张俊依附奸党、诬告忠良的卑污身影。
而在那金殿最高之处,一条伪龙盘踞,虽具龙形却金光黯淡,爪牙萎顿,周身缠绕着猜忌与畏缩的阴云。
在这一众奸佞妖魔,伪龙浊气之间,却是一道身影跪而不弯,后背上鲜血淋漓,隐约能见精忠报国四字墨痕。
看着东南天幕的景物,场上众人感慨非常,甚至祭台上的兀术也摇头轻叹,“赵斌,何意啊?难不成,想要道道你大宋为君之人寡廉鲜耻、猜忌阴狠、苟安偷生、刻薄寡恩,说说你们大宋的臣子老奸巨猾、口蜜腹剑、祸国殃民好让我其恻隐之心,熄了我圣山之怒?那你怕是算错了吧,要是如此,倒不如你上前来一刀杀了我算了?而且这万千景中怎么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