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的感知早就告诉了他一切。
只是他不愿意直面这份残酷的真相而已。
他在天使身上嗅到了高文的气息，那家伙从里到外已经被“天使”彻底碾碎了，有极大的可能是被当做食物直接吃掉的。
真正掌控真神位格的不是路西法，而是深藏在天使位格中的另一个东西。
那东西或许一直在引诱着以乐同它交易，可是以乐从未动摇过，因为她清楚成为真神的代价。
直到以乐亲眼看到了自己被扔进黑洞，为了给自己报仇......也是为了保护穿梭机上的兰斯洛特和文明遗产，她接受了那东西的交易。
“根源之火。”
艾无常低声说。
“火核质的人格，连火核质都被天灾从真实王座剥离了，它也本该消散，可没想到竟然藏得这么深......”
悲伤在胸口涨落漫涌，哀不自抑，滚烫的泪水安静地从秦尚远的脸颊滑落。
冰冷的指示灯缓缓闪灭，他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无力地扶着冰冷的舱壁，每迈出一步，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喘息很久。
艾无常还在说着什么，秦尚远却也再听不下去了。
从舱门到主舱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他却有种走了一辈子的错觉。
这段路前所未有的漫长，他不想再走了，他只想蹲下来好好休息，直到兰斯洛特来叫醒他。
指示灯带安静地亮着，秦尚远低头看着地板上的纹路，他屏蔽了所有的感官，直到一个影子自上而下笼罩了他。
秦尚远抬头，看到了莫里斯那张熟悉的像素脸。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秦校董。”
莫里斯的声音依旧温柔而理性。
“需要我扶您起来么？”
秦尚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莫里斯笨拙地伸出金属义肢，将他从地上搀扶起身。
“兰斯洛特......”
秦尚远嘶哑地念着这个名字。
“兰斯洛特......”
他从未如此期盼过，在主舱岛台的位置见到正在做研究的兰斯洛特，他也从未如此期盼过见到兰斯洛特温暖热情的笑容。
“秦校董，您回来得正是时候。”
安静了很久，莫里斯才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不是去主舱的路。”
秦尚远疑惑地看向莫里斯。
“你要带我去哪？”
莫里斯只加快脚步，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最后，莫里斯在休眠舱室停下了脚步，这里最初被收容所设计用于长途路线的休眠，同时也是医疗设备所在的舱室。
秦尚远朝里望了一眼，他没有看到兰斯洛特的影子，只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老妇人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她已经很老了，皮肤和身体都早已因衰老而皱缩，像是枯萎的桃子。
她本应该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可那双浑浊的青灰色眼眸在看到秦尚远的瞬间，却忽然清波似的闪了闪，就像是怀春的少女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心电监测器的单调声响回荡在舱室里。
秦尚远望着老人，怔愣了许久，才默默地走到床边。
“秦，你回来啦？”
兰斯洛特的脸上沟壑纵横，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你依然能够想见她年轻时候的绰约风姿。
可她笑着笑着却忽然哭了，浊泪沿着纵横的沟壑淌下，湿润她早已经干涸的皮肤。
“对不起......我没看好以乐......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秦尚远心里忽然平静了很多。
他用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兰斯洛特冰冷、斑驳而颤抖着的手，笑着摇摇头，又在床边缓缓坐下，替兰斯洛特理了理凌乱枯槁的银发。
“莫里斯。”
他看着兰斯洛特苍老的脸庞，沙哑地开口。
“我离开了多久？”
“76年3个月零28天。”
莫里斯如实回答。
“在我的计算模型里，76年前的您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可兰斯洛特博士依旧固执地要等你回来，这的确是一个极小概率事件，是兰斯洛特博士赢了。”
“你不在的这些年，我用所有的时间......”
兰斯洛特太老了，现在的她即便是借助呼吸机，也不能一次性说完太长的句子。
“完成了未来的事业......”
缓慢而浑浊的呼吸声回荡在舱室里，节奏就像是兰斯洛特同样缓慢沉重的心跳。
“未来的人类需要学习......需要学习如何接纳真实的世界......”
“兰斯洛特博士用76年的时间，推导出了神学维度理论。”莫里斯接过兰斯洛特的话头，“模型备份在了我这里。”
“神学维度理论......？”
秦尚远茫然地望向莫里斯。
“博士用我所有的数据，和您在失踪前提供的所有数据，推导出了一组能够越过黑洞，进入另一个维度的公式。”
莫里斯解释。
“这在过去，是独属于恶魔或者神明的权能，但神学维度的构建，让人类穿越空间也成为了现实。”
“完成我们当初在地球上的设想......”
兰斯洛特紧紧握住秦尚远的手，浑浊的眼里闪着泪光。
“真的花了好久好久......”
“是啊，”秦尚远低下头，“花了好久好久。”
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守着这艘飞船，一定很孤独吧？
“秦......”
兰斯洛特声音低哑。
“你回来得刚好......”
“嗯。”
“我好孤独。”
“嗯。”
“可是你看......人类并不弱小，对不对？”
“嗯。”
“就算只靠我们自己的力量，也能跟神魔抗衡......”
“嗯。”
“秦......”
“嗯。”
“替我去看......人类的新纪元。”
“嗯。”
“......”
寂静无声，心电图悄无声息地拉直了。
秦尚远的掌心，那早只就冰凉的手也在某一刻悄然松开。
沉默了很久，他才终于伸手，将兰斯洛特枯槁的银发细致地理顺，俯身安静地亲吻她的额头。
“谢谢你愿意等我。”他说。
约束局局长、蓝湖学院校董兰斯洛特·罗素，溘然长逝。
·
休眠仓缓缓收拢关闭，将兰斯洛特的遗体妥善封存起来。
“兰斯洛特博士的状态一个月之前就很差了。”
莫里斯跟在秦尚远身后，笨拙地朝主舱走去。
“这是她一早为自己准备好的葬礼，只是她还留有执念，于是意志也像是风中不熄的残烛。”
“嗯。”
“这些年来，她没日没夜地做着研究，困倦了就经常跟我讲您的故事。”
“嗯。”
“每次谈到您，她的眼里都像是有一道光。”
“嗯。”
“秦校董，您似乎有些伤心。”
“嗯。”
秦尚远一声不响地坐进驾驶舱，启动秘金场，蓝色的涟漪荡开，空间拉开引力落差，驱使穿梭机朝远处的王座投影驶去。
“执行维度理论。”
秦尚远面无表情地下令。
“警报，维度方程只经过演算，但其演算的结果——新型秘金场迄今为止还没有经过试验。”
“不用试验，我相信她。”
秦尚远面无表情地说。
陌生的新型秘金场奇迹般地抵抗住了黑洞极端扭曲的引力，他们并没有飞入漆黑的事件视界，早在抵达吸积盘之前，周围空间中另一个世界虚幻的影子就开始逐渐聚拢，形成了一处斑斓的通道。
这是新秘金场和空间互动的结果，互动的每一个变量，都是由那个女人用76年的时间，一遍遍假设、演算、验证出来的。
不同的维度终于开始交织，斑驳的光影变换着照亮秦尚远的脸，穿梭机里充斥着颠簸的异响。
“莫里斯。”
“在。”
“将幽默值调到90%。”
“正在调整......调整完毕。”
莫里斯的声音变了个调调，开始说起了天津话，原因无他，只因为收容所宅男们心中的幽默天花板就是天津相声。
“诶，三瓶哥介似嘛了，不太开心呐？我给您说段儿相声吧......”
主舱里回荡着莫里斯夹杂着快板儿的天津卫单口相声。
未来的世界不会有天津这座城市，但相声却会随着人类文明的延续前往下一个纪元。
这一切听起来都那么的搞笑又魔幻，可它就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秦尚远孤独地坐在驾驶舱里，身边侍立着莫里斯，穿梭机驶向的尽头是一片耀眼的光芒。
他的背影看起来威风凛凛，却又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落寞。
就像是一位流亡的君主，纵使故国覆灭，追随他的将士们也都阵亡，可他依然要扛起属于自己的战旗。
屹立在战场之上，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