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凡不充分,至此始发生......”“事凡不充分,至此始发生......”
因此,合唱席上的会众持续吟诵。
带着深沉的祝谢、依恋与渴慕。
更多的“映影”在教堂墙壁、廊柱、乃至虚空中浮现、流动、汇聚。
范宁看到了其间希兰、罗伊和琼的笑颜,那是真的,范宁能与她们对话,能听到她们奏出的乐句,感受到她们胸膛的心跳,但她们的形态亦能随时消散,如融化在光中的盐,映射出更多不计之数——圣母玛利亚的慈辉,抹大拉的玛利亚以发拭足的谦卑与爱,撒玛利亚妇人给予陌生旅人的一瓢清水,埃及的玛利亚于荒漠中的苦修与顿悟......哈密尔顿老太太毕生的奉献与葬礼上‘复活颂’灵感的赐予,夜莺小姐在狐百合原野的热风下飞扬的发丝,露娜小姑娘撑起的小黑伞与递来的花束......甚至被救赎的主角不是范宁,譬如包括第0史那些伟大艺术家创作的背后,无数被历史遗忘却真实存在过的缪斯、知音,他们的抚慰者与批判者的美丽的模糊侧影......
是啊,“不充分”。
不充分的年代,不充分的进程。
但若不是从欧洲远道而来的若依小姐登门、拜访、收画,聊起《东方之笛》中的《悲歌行》,聊起尼采、叔本华与舒伯特d.960,一个困居于城市里的刚毕业的年轻人,如何能写完那曲磕磕绊绊的“Andante”,如何会以一种近乎儿戏般的速度辞职,跑到另一处异国他乡的雪山之上去寻找那什么“最美丽的星空”?
这就是接引。
若不是一日之内短暂的相识,从兰盖夫尼济贫院慈善活动上与南希的闲聊,到遇见一位从人群中莫名牵住自己的手、将自己拉到沙龙吊床上暗中紧急求助的记者小姐,那个在维也纳的拍卖行里,终日兢兢业业做着藏品修复工作的专业技师,又怎么会奋起反抗那个腐朽而黑暗的慈善体制,怎么会成为在万千道宾客环绕之下连砸七件藏品的惊世骇俗之人?
这也是接引。
一位少年,恃才傲物,凡事认定所谓“内心之道德准则”,却不过是领主麾下大家族里的庶出,若不是姐姐选择将其送入修道院的高墙之下,为主作工,积累圣名,又一路斡旋庇护,哪能平安无事地飞速成长?若不是南希姑娘的“圣乐奉献”令其数年深受启发,那位少年凭借什么能在复活日的火刑场上高声宣示,“谁的呼喊之声更能抵达至高者”?
这也是接引,这也是接引的一环。
还有刚才披露的所谓“阴谋”,所谓钥匙的“聚合者”与“吸引者”。
这又如何。
这不是接引么?
范宁永远不会忘记漫天星河下的夏季牧场,那道双手撑地而坐,对自己说“晨星闪耀多么美丽”的身影;永远不会忘记冰冷的地下暗河没过鼻息时,与身边之人拉手想象“在默特劳恩湖旁砌一幢作曲小屋”的遗憾与不知名的释然;永远不会那片被暮色渗透的波河平原,城堡顶楼,闺阁书房,少女颂读《采莲曲》《春日醉起言志》等诗歌时垂落的发丝,以及在聆听自己的译法解读时,眼中那潭映出星辰的静水。
这岂不仍是接引。
......愿你的旨意成就。范宁在心中叙说。
她们姿态各异,时代不同,故事迥然,但那种共有的温柔、纯洁、接纳、理解、滋养、激发、宽恕,并在黑暗中指明方向的种种特质,令范宁快要接近了那个属于终极真理的境地。
“事凡无可名,至此始果行......”“事凡无可名,至此始果行......”合唱席上的会众唱词被推向了新的小节。
教堂,重新开始上升。
没有用了,即便接近高处,即便“终末之秘”的下拽之力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强度,但没用了。
不错,“终末之秘”借助蠕虫之肥壮,可以压制住见证之主位格级别的力量,将一切它想拽下的东西拽出“穹顶之门”。
但不可能能与“大功业”的牵引力相抗衡,不可能。
“范宁!范宁大师,告诉我!你写的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也能算‘支柱’?你随便找三个人!?就画出个三角形!?我不明白!这到底——”
F先生的声音如断了线般的风筝一样,丢失在了一切都在变得“蜷曲化”的概念里。
还在纠结于“三者”,真是可笑。
一切事物的纹理被抹平,一切景象平滑如镜面,光洁如琉璃,并开始“结晶”出玻璃般的霜花。
“事凡无可名,至此始果行......”“事凡无可名,至此始果行......”范宁静静微笑着,亲自加入了合唱团的吟唱,带着悟知的喜悦与实现的庄严。
所有神秘的声部欲要完美融合,欲要形成一股向上奔涌的洪流。
世人在努力的生存中犯下错误,又从爱与被爱中获得拯救,这在尘世是逻辑跳跃的、莫名其妙的,但在天国却是十分明显的,理所当然的。
因为这神性是“爱人”的神性,所以哪怕是绝对纯净的“普累若麻”,怀有之前的那些感怀、牵念、悲悯……恻隐与怒火,同样是十分明显的,理所当然的。
于是,范宁终于真正意义上地,驾驭住了这一崭新而独特的神性。
他也终于找到了那个最纯洁的形式,最完美的答案。
那个对世界最高尚事物的隐喻。
那个比“荣光圣母”还要触及本质的定义!
圣礼台上的他松开吉他,双臂张开,感受着无边无际的浩渺之真理纷至沓来!
那些真理,他拥抱住了她们,她们拥抱住了他。
那些真理,一如母亲的臂弯,恋人的胸膛,微风带来的充满少女活力的气息,抱在腿间咿呀学语的小不点;一如草的清露、牛的乳汁、花的芬香、丰饶之树木上所结的果;一如这神秘合唱最终汇聚而成的终极之唱词,本质之表述,高于世间任何洞见之真知的密传或祷文!——
“一切无常者,万象皆俄顷;
事凡不充分,至此始发生;
事凡无可名,至此始果行;
永恒之女性,指引我飞升!”
《第八交响曲》的音乐进行到此,种种尘世的隐喻、宗教的隐喻、“五旬节”与“浮士德”、“荣光圣母”概念的飞跃......一切的一切,终于将范宁引到了那个曾经不可言说的、也不可想象的最高领域——“永恒之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