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源于对不确定性的敬畏。
但是谨慎也容易滑向固执。
这时谨慎就会变质为对自己判断的绝对自信,听不进不同意见,认为其他人的建议都是错了,在特定领域的认知闭环也就会表现为对他人的狂妄和推行自己方案时的急躁。
从来他是谨慎的,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冲动。
荷尔蒙上头的时候,道理有用么?
就像是进了彩票店,概率论有用么?
从来觉得他能中奖。
他熟悉这里的地形,知道什么地方紧要可以埋伏。
你们不懂……
别说那些,按我的办法来……
但是他没想到,同样的,曹军在河洛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也同样知道什么地方骠骑军会提高警惕。
经过三岔口,从来他们追过一片枯树林,越过一条已经干涸的河床,沿途只看到曹军丢弃的一些破烂辎重旗帜,甚至还有十几辆被遗弃的,损坏了车轴的空车……
杂乱的木板和绳索,横七竖八的散落在地上。
空荡荡的车辆似乎预示着什么。
这一切在从来眼中,都成了曹军仓皇逃窜,无力抵抗的明证。
人往往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情。
从来心中的兴奋和轻敌之意更浓。
在从来的印象当中,过了三岔口,前方确实并非什么雄关险隘,只是一片起伏和缓的土塬地带。
这些土塬高不过数丈,坡势平缓,上面稀稀拉拉长着些耐旱的灌木和枯草,视野也算开阔。
官道便从这片土塬之间的洼地穿过,虽然不算特别宽敞,但容纳骑兵队列行进绰绰有余。
相较于之前需要警惕的三岔口,以及更远处,那些他知道的险要的峡谷要道,这里的地形简直可以说是相当的『友善』了。
『看!我就说贼军已是强弩之末,连像样的险地都无力据守了!』从来扬声笑道,心中的最后一丝警惕也烟消云散。
他甚至觉得司马懿的警告有些可笑,在这种地方设伏?
能有多大效果?
骑兵一个冲锋就能踏平这些小土坡!
『贼军果然不行了!再加把劲!就快要追上了!』
从来高声呐喊,一马当先。他麾下的士卒见主将如此自信,又见地形确实无甚凶险,也都放松下来,跟着发出一阵哄笑,仿佛胜利已然在望。
队伍保持着追击队形,沿着官道,如同一条疾驰的长龙,一头扎进了这片看似无害的土塬区域。
然而就在先头部队堪堪越过第一道土塬的坡底,后续部队也大半进入这片洼地之时,异变陡生!
『咻——』
尖锐的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在空中划过长长的尾音。
从来心中猛的一缩!
还没等从来做出什么指令来,几乎就在响箭升空的同时,两侧那些低矮的土塬坡顶,杂乱的灌木丛后,如同变戏法般猛地站起了不少曹军弓箭手!
他们似乎早已埋伏多时,身上甚至还覆盖着枯草作为伪装!
这原本是骠骑军的『拿手好戏』,可现在却被曹军学了过去!
『敌袭!举盾!』
骠骑军的反应也很快,几乎就是在曹军弓箭手出现的瞬间,示警声便是响起!
但是曹军箭弩到的也很快!
『放箭!』
『大风!大风!』
曹军号令之下,刹那间,箭矢破空的锐响如同毒蜂群振翅,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
箭雨并非覆盖性的胡乱抛射,而是带着明确的目标性,主要倾泻向骠骑军队列的中段和后段,旨在截断其退路,制造混乱!
『噗噗——』
一阵射中血肉的声音,连绵不绝!
为了追击曹军,从来没有让战马覆铠,抑或是穿上马衣,毕竟不管是覆盖铠甲还是穿着马衣,增加了防御力的同时也会降低战马的耐力。
而现在,没有马铠和马衣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马背上的骑兵还好,多少有盔甲和骑盾,但是战马就只能用血肉硬扛。
虽然说马屁股皮糙肉厚,但是马脖子马腿这些部位一旦受伤,对于战马的伤害也是颇大的。
箭如雨下,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哄笑!
『不要慌!土塬不高!随我冲上去,宰了这些藏头露尾的鼠辈!』
从来又惊又怒,但并未完全失措。
他临机反应不慢,判断出两侧土塬坡度平缓,骑兵完全可以仰攻!
只要冲上去,近身搏杀,这些弓箭手根本不是精锐骠骑骑兵的对手!
『前队变阵!随我冲坡!』
从来挥舞着战刀,一马当先,引领着尚未完全陷入混乱的前队大约两百余骑,朝着右侧箭矢来势最猛的土塬坡地发起了冲锋!
马蹄踏起尘土,骑兵们发出怒吼,试图用速度和人马冲击力碾碎这些伏兵。
这反应不能说不正确,甚至可以说是遭遇此类埋伏时,骑兵最直接有效的反击方式之一。
然而荀彧的算计,恰恰就落在了这『看似正确』的反应上!
当从来带着人马往上冲,就快要冲上土坡之上的时候,忽然看见在坡顶曹军弓箭手之前,赫然出现了一整排的拒马!
这些拒马用削尖的粗木交叉固定,虽然做工粗糙,但密密麻麻,如同突然从地里长出的獠牙,死死地封住了通往坡顶的最后一段缓坡!
骑兵的冲击力在平地上无往不利,但在仰攻斜坡时本就有所衰减,此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障碍,更是瞬间被遏制!
高速冲锋的势头猛地一滞,战马受惊,骑士们措手不及,阵型顿时出现了混乱!
『下马!步战攀上去!拆了这些破烂!』
从来又急又气,眼看功亏一篑,他怒吼着下令。
既然马冲不上去,那就步战!
只要骠骑悍卒能贴近,照样能杀散这些曹军的弓箭手!
这个命令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错误,但是同样的也在荀彧的计算之中。
一部分骑兵依令迅速下马,拔出环首刀,试图借助坡地掩护,向上攀爬,破坏拒马。
可就在他们下马,失去机动性,聚集在拒马前试图攻坚的这一刻……
荀彧准备的第二波打击,接踵而至!
在坡顶的弓箭手身后,突然又站起了一批曹军弩手!
他们显然是荀彧预留的后备力量,此刻端着弩,瞄准了那些下马后,聚集在拒马附近的骠骑士卒!
这一次的弩矢,显然就更加致命!
『呃啊!』
『我的腿!』
『盾牌!举盾!』
惨叫声此起彼伏!
失去了战马速度优势的骠骑士卒,在这坡地上,就成了绝佳的靶子!
骑兵盾牌并不大,能护住脸面胸腹,却难以周全侧面,以及顾及手脚。
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从坡上滚落下来。
试图破坏拒马的士卒更是首当其冲,往往还没对拒马造成多少破坏,就已经被当场射杀!
从来自己也险些被一支弩箭射中面门,他挥刀格开,惊出一身冷汗。
他此刻才恍然惊醒,这土塬,这缓坡,这拒马,这前后两批弓手……
一切都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
他的每一步,都陷入了旁人的算计之中!
看起来似乎并不险要的土塬土坡,目的就是诱使他做出『冲坡反击』这个看似合理的选择,然后在他骑兵优势尽失、步兵聚集的瞬间,予以最大程度的杀伤!
『撤退!快撤!』
从来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嘶声大吼,想要带领残部退下斜坡,重新整理队形。
然而,从来的这个举动,依旧在荀彧的预计之中。
就在从来他们奋力冲坡,却被阻于拒马前,遭受箭雨洗礼的这时间段,在官道方向上出现了一支曹军的步兵队伍!
在这支曹军的步卒队列最前方,不是什么长枪大盾,而是加装了木板的车辆!
从来忽然想到了之前在半路上看到的一些废弃的车辆……
曹军兵卒用车辆顶在了前面,堵塞了官道的退路,并且组成了枪盾阵线,封住了洼地的出口!
而两侧的其他土塬上,更多的曹军士卒身影浮现,他们并未急于冲下来肉搏,而是同样以弓弩进行压制射击,虽然准头不如坡顶那些,但形成的交叉火力,足以让被困在洼地里的骠骑军后队动弹不得,也无法有效支援前队的从来。
前进,拒马拦路,坡顶箭雨如注。
后退,退路被堵,车阵严阵以待。
左右,土塬之上,皆有弓弩窥伺。
从来和他麾下的数百骠骑精锐,竟然在这片他们之前认为『无险之地』的土塬洼地之中,陷入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致命的包围圈!
胜负的天平,就在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因为一点地形认知上的疏忽和心理上的轻敌,骤然倾斜!
从来瞪圆了眼睛,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士卒,看着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坡顶,看着后方那坚固的封锁线,一股冰凉的绝望,混合着血腥气,猛地灌满了他的胸腔。
从来猛然间想起了之前司马懿提醒的话语……
『西山!』
西山就在此处不远!
既然退路被断,那么……
『跟着我!』
从来大呼道,『转向!转向!西山!西山!』
……
……
孟津渡口,昔日曹军营地,如今已插上了骠骑的三色战旗。
一些血战的痕迹已经被清理了,但即便是寒风吹拂,空气之中依旧有血腥气味萦绕不去。
大河水在渡口外奔流不息,无数舟船仍在紧张地往返,浮桥摇摇晃晃,将北岸的兵员、马匹、器械源源不断输送至南岸。
中军大帐设在一处地势稍高,可俯瞰整个渡口营垒的土台上。
斐潜刚刚踏足南岸土地不久,甲胄未解,风尘仆仆。
他一抵达大河南岸,就立刻接见了姜冏和朱灵,了解战场局势情况。
姜冏汇报了孟津攻防的战斗经过,朱灵也陈述了他如何控制北邙山,截断曹军通讯线路的情况……
朱灵说明了他如何利用李七、老王头等人控制关键岗哨,拦截曹军烽火信号,甚至伏杀了曹铄派出的几波查探小队。
『主公!如今北邙山已尽入我手,曹军短期内应难察觉我军动向……』
朱灵最后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笃定。
斐潜对于姜冏和朱灵的工作给予肯定,可就在斐潜在准备部署下一阶段的方案之时,忽有兵卒前来禀报,『大将军!司马参军前来求见!言有紧急军情上禀!』
斐潜一愣。
司马懿不是在雒阳么?
难道说雒阳出事了?
『快!有请!』
斐潜下令,让司马懿前来。
不多时,帐帘掀开,司马懿快步走入。他虽经长途跋涉,脸上身上都是风尘仆仆,但是神色依旧沉稳,顾盼之间自有风华。
司马懿上前几步,向斐潜躬身行礼,『属下司马懿,参见主公!』
斐潜见司马懿如此,也就猜到雒阳应该没什么太大危险,但是依旧询问道:『仲达一路辛苦,也不必多礼……雒阳当下情况如何?』
司马懿站直身体,语速平稳而清晰,也没有卖什么关子,直接了当的说道:『回禀主公,属下离城之时,城外曹军已是撤离……似是往伊阙、太谷方向而退……』
斐潜闻言,便是心中一跳,与身旁的贾衢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斐潜担心的问题,还是发生了。
『果然……行踪暴露了。』斐潜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遗憾,『曹孟德嗅觉敏锐……或是知晓孟津失守,或是见得信号断绝……又或许通过其他渠道探知我军动向,故弃雒阳,欲退入嵩山险隘……若让其得逞,则平定山东,又需耗费更多时日兵力……』
姜冏在一旁起身拱手道:『末将愿领兵即刻南下,追杀曹贼!』
『末将也愿往!』朱灵站起身来,也是朗声而道。
斐潜摆摆手,『先坐……稍安勿躁……』
曹操和斐潜现在的情况,在某些方面有些类似。
不管是斐潜要大举南下,还是曹操要拖家带口跑路,都不能按照速度最快的骑兵部队来进行计算行程的……
斐潜要让战马渡河,要建立前进基地,要将河内粮草辎重运输到大河之南来,不是三两天就能做到的。在斐潜心中也做好了随时会被曹军发现的准备,前期的工作只是将曹军发现的概率尽可能的降低和拖延罢了。
曹操那边同样也是如此。
如果曹操一个人单骑跑路,铁了心丢下所有的兵卒,凭借其对地形的熟悉和留下的断后部队,骠骑军想将其曹操留下,难度极大。
但是曹操也有一大帮子人啊……
而且曹操也不太可能单骑跑路,毕竟现在曹氏已经大不如前,要是曹操真的只剩下了老头一个,怕不是被山东之辈吃绝户?
因此曹操就算是要逃,也会想要带回一些人的,一旦拖家带口,速度就自然是慢了。至少不可能是『说曹操曹操到』的那么快。
现如今的关键问题,就在于斐潜要怎么做?
即刻让姜冏等人领着先期的骑兵轻装南下,无疑是最快的反制举措,但是一方面曹操具体位置并不清楚,河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三五千骑兵散出去,满地翻找也不是个事;另外一方面是如果直接猛插伊阙和太谷方向,确实是可以拦截下不少曹军,或许也有可能拦住曹操,但是同样的也要注意曹军逼急了跳墙,而且若是骠骑军轻装南下,急取伊阙太谷,也就意味着装备不足,后援没那么快……
斐潜正在思索之时,司马懿却在此刻再次开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主公无需忧虑。属下离城之前,已略作安排,或可……暂延曹军脚步……』
『哦?』斐潜看向司马懿,『仲达做了何等安排?』
司马懿微微垂首,一副人畜无害的谦逊模样,『知曹军大举撤退,从校尉执意请命出城追击。枣使君杜从事皆劝之,奈何从校尉不肯听。』
司马懿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臣以为,曹军撤离,从校尉贸然追击,中伏……应在情理之中。』
斐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盯着司马懿,『仲达既知其必中伏,为何不强行阻拦?或是前往援救,却来此处?』
斐潜心中已然不悦。
司马懿抬起头,脸上只有冷静,『主公明鉴。一来,从校尉其意已决,属下人微言轻,强行阻拦,恐生内隙,于守城不利。二来……属下判断,曹军连败,士气低迷,战力亦是折损许多……从校尉所部皆乃精锐,纵遭伏击,虽难免损失,但应不至于顷刻覆灭……曹军欲全歼之,亦需付出代价,且耗时费力。』
司马懿继续说道:『属下离城之时,曾遣人告之从校尉,若事有不济,可至西山固守……西山之处,沟壑纵横,易守难攻。最关键者,山中有土石,却无草木,曹军欲攻之,绝无速胜之手段……而且西山无水,曹军见速不可取,多半会围而困之……曹军欲围西山,至少要数千精兵……这数千精兵,又需水粮,如此一来……从校尉以数百人马,便可牵制数千曹军……』
姜冏在一旁皱眉说道:『你也说西山无水!从校尉人马困于西山,岂不是也断水断粮?』
司马懿看了一眼姜冏,微微低头,『臣以为……从校尉纵然被困于西山,也至少可以撑五日……从校尉所领……具为骑兵……若是……或许可以撑得更久些……』
『杀马……』朱灵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上下打量着司马懿,似乎要将司马懿的样子牢牢记住一般。
司马懿似乎并未察觉朱灵的目光,依旧拱手谦立,平稳说道:『从校尉若被围于西山,定会遣人前往雒阳求援……曹军多半也会放过……一则欲再创雒阳之兵,二则或萌生反扑雒阳之妄念……』
司马懿说着他的计算,拱手而道,『如此一来,曹军若生贪念,必有流连。其主力是走是留,是全力撤退还是企图反击,都会因此产生变数……这变数,便是主公之良机!从校尉困于一山,却可活全盘!主公亦可寻此机会,将曹军主力,围歼于河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