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海面在铅灰天际下无声起伏,远处低垂的云层缝隙间漏下几缕稀薄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海平线模糊的轮廓。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潮湿的寒意,穿过尼德霍格号高耸的桅杆与钢架结构,发出持续不断的低啸。
法芙罗娜站在舰桥的最高处,远远看见一队骑士级的巡航舰正护卫着一艘造型独特、宛如海上巨岛的运输舰,向尼德霍格号所在的海域缓缓靠近,海雾低垂,钢铁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幽灵船队正穿梭于迷雾之中。
她认出来那是魔导科研机关下属的特殊型号运输舰“海姆达尔”,专门用来运送一些高风险的战略物资,其服役年限甚至比自己脚下的尼德霍格号还要夸张。
据说,蒸汽圣战结束后,构想机神亚历山大遗留在人间的神圣机骸,便是由海姆达尔号运送回结社本部的,完全以奥利哈刚金属打造的舰体能有效隔绝残余的信仰之力泄露。这之后,魔导科研机关的研究人员废寝忘食,殚精竭虑,才研发出了那台连天蒂斯都评价为禁忌之物的构装机甲。
如今,它又回来了吗?
少女双手抱胸,冷眼看着海姆达尔号进入这片海域后,向尼德霍格号发出对接请求,舰桥上的风吹起那一头炽烈的红发,远远望去就像黑夜中燃起的一团火焰。蓝白色的海军制服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袖摆正猎猎作响。
尼德霍格号的舰桥前方,海姆达尔号的阴影逐渐笼罩下来,将月光切割成碎片。两艘巨舰之间的海水被挤压得翻涌不止,发出低沉的呜咽。随着距离的缩短,海姆达尔号侧舷的对接机构缓缓展开,在蒸汽机猛烈低沉的轰鸣声中,巨型钳臂探出接口,仿佛某种深海史前生物的骨节,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嘶吼与蒸汽泄压的嘶鸣。
尼德霍格号舰首的对接口缓缓开启,露出内部错综复杂的齿轮与连杆结构,仿佛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海姆达尔号的钳臂精准地嵌入槽位,瞬间爆出一连串火花,如同黑暗中骤然绽放的赤色星群。紧接着,重型锁具接连扣合,发出沉闷如雷鸣的撞击声,震得尼德霍格号的甲板微微颤抖。
对接完毕,两艘战争巨兽的轮廓在黑暗中融为一体,宛如一头匍匐在海面上的怪物,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只有偶尔从甲板和接口缝隙中溢出的蒸汽,如同巨兽疲惫的呼吸漫过海面,在月下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
“A号机体就保管在第三仓库,麻烦你们派几个技术人员,协助我方进行例行检查和维护……对,通知结社成员就行了,因为保密等级比较高……还有,麻烦告知一下,尼德霍格号的舰长在哪里?就是法芙罗娜……啊,在舰桥上吗?好的,谢谢你,你去忙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佩蕾刻将手头杂事都移交给尼德霍格号的舰务官,也就是法芙罗娜的副官恺撒后,自己独自走上舰桥,在最边缘处见到了她。自从上次分别后,这对姐妹也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法芙罗娜一直在外海负责处理东大陆相关事务,而佩蕾刻则在西大陆推行草木庭园的新医疗体系。
一个做着杀人的事,一个做着救人的事,像这样的两个人却是姐妹,命运总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吧?
“怎么是你来了?”见面的第一句话,法芙罗娜很不客气:“我还以为是绯珥,或者至少是莉莉丝缇吧?”
绯珥是魔女结社中最坚定的主战派,甚至可能比法芙罗娜还要坚定,否则,天蒂斯也不会将负责清理异类、魔法师与伪教信徒的审判教廷交到她的手中了;莉莉丝缇则是个天真单纯的孩子,但因为太过单纯的缘故,有时候竟显得残忍,就像孩童能够一边笑着一边用热水屠杀蚂蚁的巢穴般。
这两人都具备驾驭原型机神泰空号的资质,法芙罗娜唯独没有想到,来的人竟会是佩蕾刻,她善良的、软弱的、乃至有些懦弱的姐姐,这辈子甚至没有杀死过一个人。像这样的她真的能够成为泰空号的主人吗?法芙罗娜告诉自己,这不是挑刺,而是合理质疑。
面对这样的质疑,还有妹妹不甚客气的语气,佩蕾刻却笑了笑,伸出手,轻轻地拉了法芙罗娜一把,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我和你说过好多次了,法芙罗娜,不要站得那么高,小心掉下去。”
佩蕾刻的手温暖而稳定,与她略带凉意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法芙罗娜微微蹙眉,却没有甩开,只是任由姐姐将她从高处轻轻拉下来半步。夜风卷着咸涩的海水气息扑面而来,吹乱了佩蕾刻额前柔软的苍色发丝,也拂过法芙罗娜如火焰般灼热的红发。
在所有姐妹中,佩蕾刻和那个人最为相似,这不仅在于性格,也在于第一印象,很多人只要看到那同样颜色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飘扬,衬托着一个柔软而纤细的身影,就会本能地将二者联系到一起。但实际上不同的,那个人的颜色是无边无际、苍茫的森林,所有生机都发源于内心的信念;而佩蕾刻的信念是至为纯粹、无瑕的宝石,虽然美丽,却又如此脆弱。
将美好的东西摧毁,是凡人的本能。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法芙罗娜别开脸,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冷漠,“太大惊小怪了,从来没有危险的事情,对我们来说。”
包括死亡,即便是死亡。
“你也一样,都没有变呢。”佩蕾刻温柔地说道,刻意回避了法芙罗娜一开始的问题,而后者也像是遗忘了般,没有再提起,这是基于一种无言的默契,也是两人深厚情感的体现。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可思议,但一贯喜欢对佩蕾刻挑刺、在她面前总是倔强得像一只刺猬的法芙罗娜,实际上却是最信任和依赖她的人,只是她的理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在少女王权还未失散人间、仍在遥远乐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时,法芙罗娜最信任、最依赖乃至最憧憬的,其实是那个人。
秩序与混沌,所有少女王权当之无愧的长姐。
她很喜欢跟在那个人的身后,问东问西,或者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期待被她夸上两句,便高兴得不得了。为此,还惹得蕾米与莉莉丝缇几人很不高兴,因为她们也最喜欢黏在那个人身边,听她讲有趣的童话故事了。
但世间变化,皆不可预料,后来,秩序与混沌的少女王权们为了各自的理想,分道扬镳了,法芙罗娜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那个人的好话,甚至从来不提起她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对佩蕾刻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情感,后者心里清楚,那可能只是她将自己当成了那个人的替代品吧,毕竟,她和她不仅有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瞳色,甚至连性格都如此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那个人并不吝啬于将自己的温柔分享给妹妹们,所以受到她们的喜爱;而佩蕾刻则没什么姐姐的架子,甚至连最小的妹妹都会直呼她的名字。
其实佩蕾刻并不在乎成为谁的替代品,因为她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经历类似的事情,无论是那些渴望力量的人,还是后来遇到的老师梅丹佐,都只是想在她的身上看到某个影子罢了,对她本人并不在意。久而久之,连佩蕾刻都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不然,她也不会主动提出要代替绯珥和法芙罗娜,前往东大陆执行那个计划了。
少女把自己也当成了谁的替代品,她总觉得能被人期待是一件好事,哪怕是不够纯粹的期待。
可法芙罗娜对此似乎有些生气,或者干脆用别扭来形容吧,导致她虽然很信任和依赖佩蕾刻,却无法再像面对那个人一样,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喜爱了。倒是一直冷言冷语,动不动就闹脾气,让人很是头疼呀。
“最近如何,法芙罗娜?”佩蕾刻唯有用包容的态度来对待这个别扭的妹妹了:“听说你最近负责在风暴洋与混乱海域之间开辟一条新航道,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能有什么麻烦?无非就是一些不长眼的海兽和异类罢了。进展很顺利,要不了多久,我们便会多出一条新的补给路线。”法芙罗娜瞥了身旁的姐姐一眼:“倒是你,好像接了个很不得了的任务。”
佩蕾刻轻声道:“这毕竟是我应该做的。”
“包括出动泰空号吗?”法芙罗娜冷冷道。
“若非如此,我没有万全的把握。”佩蕾刻的声音依旧那么柔和动听,却没由来地让法芙罗娜感到一阵烦躁,“你知道,我毕竟不那么擅长战斗……”
“既然知道、那你就不该来!”法芙罗娜的声调猛地抬高,强行打断了佩蕾刻的话:“让绯珥上,她的觉悟可比你这个半吊子强多了!再不济就让我上,泰空号本来就该是属于我的构装机甲!”
是为了让本就拥有完整王权的法芙罗娜能够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而特意设计出来的构装机甲,只是后来由于副作用太大而被弃置。谁能想到,一向温吞沉默的佩蕾刻,竟然拥有驾驭它的勇气呢?
佩蕾刻静静地听着,指尖在冰冷的栏杆上轻轻蜷缩。法芙罗娜的话让她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苍白冰冷的实验室。梅丹佐老师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杀死任何人都不是我的本意,但如果他承受不住,最终死去,亦是实验中不可避免的一环。”
那时,她颤抖着,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将手放在了那个木精灵少年的额头上。肌肤的触感冰凉而粘稠,如同死亡的蠕虫,沿着她的指尖蔓延,汲取着微弱的生机。她至今记得那时候的心情,就像她永远不可能忘记自己为何抗拒杀人一样。
事到如今,她似乎有些理解老师了,却依然不能赞同他的做法。
尽管她知道自己正在踏上同一条路。
“抱歉,我让你担心了吧?”她伸手,轻轻抚上法芙罗娜的脸颊,令她喉咙中一切呼之欲出的言语都戛然而止:“但是,请不要担心,法芙罗娜,为任何人而战都不是我的本意,我确实是在为自己而战。如果我承受不住,最终死去,亦是计划中不可避免的一环。”
她平静的语气和清澈的眼神,没有让法芙罗娜动容,却不知为何,让她有些畏惧了。
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连姐妹自相残杀的悲剧都视为人生中无法逃脱的宿命,必须勇敢地面对,但直到今日,才发现自己原来确实有畏惧的事物,尤甚于宿命。
“我才没有……”
她原本想说,我才没有担心你,这种口是心非的话,法芙罗娜一向最擅长,今日却说不出口了,因为有所预感,如果真的这么说了,会让眼前的少女伤心的。
她从不对自己被视为替代品而伤心,但总是对妹妹们宁可伤害自己也要逞强的举动而感到悲伤,所以,今日才会出现在这里。
海风更冷了,吹得法芙罗娜肩上的海军制服猎猎作响。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不甘,带着愤怒,也带着深深的无力:
“……随你便吧。”
佩蕾刻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在说:那就随我便了。
浓重的海雾彻底吞没了月光,海姆达尔号的轮廓在雾气中渐渐模糊,仿佛随时会化作幽灵没入深海。法芙罗娜肩上的制服在潮湿的海风中沉重地摆动,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早已见惯的海,有一天也会变得如此陌生吗?
“按照程序,海姆达尔号上的人手与物资就移交给你了,法芙罗娜。”
佩蕾刻忽然道:“至于泰空号,我就开走了……”
“等一下!”法芙罗娜打断了她的话,却戛然而止,看着姐姐平静的目光,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无非是因为害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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