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帕萨特,穿过一个立着“江阳镇船舶工业园区”招牌的路口,一路向东。
路两边除了两三层的民宅,最多的是门头残破的超市饭店、足疗理发、台球网吧。卷帘门拉起,小粉灯低垂,灯箱上的广告布,被海风吹得褴褛。
橱窗上贴着“船厂年终福利大促”的过期海报,褪色的红字下方,几只缩脖子鸡蹲在凉影里,闭着眼。
有的房子大门就这样干脆敞开着,里面摆放着三轮、农具,竟然还看到了几只羊。
蓝天白云阳光之下,整个村子,竟然显出几分灰蒙蒙来。只有路两边的杂草,放肆的绿着。
要不是偶尔有些老头老太从路边走过,停下脚步好奇的观望着驶来的两辆车,让人都以为来到了哪个拍摄废土电影的片场。
“宗老板,这里......”李泉指了指。
“嗨,这厂子刚建成那两年,有订单,红火,船工就有小两千人,再加上后来给这个厂子做配套的,整个厂区不下四五千,这么多人吃喝拉撒,手里还有钱,就引了不少来这开门做生意的。这不就是什么聚集效应?”
“只不过后来厂里的活越来越少,这附近也就越来越冷清,直到前年下半年彻底停工,厂里没了人,这个村子,也就散了。”
“嘿。”
“淼,咋?”
“和在东北那边看到的一样,因厂而兴,因厂而败,那边更差,这还是一个村,那边是整个城市。”李乐落下车窗,带着咸味儿的海风里,隐约有了铁锈的味道。
当车子拐过一个丁字路口,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顶棚都没了的公交站亭边,停了一辆红色的富康轿车,车边一个瘦了吧唧,穿着件肥嗒嗒,随风鼓荡,还扎进西裤里的红白条纹poLo衫的男人冲两辆车挥着手。
“两位李总,这人就是我刚说的江阳镇工业办的罗银保,我小学同学,关于这个造船厂的事儿,都是他告诉我的,这你他最熟悉。”
“哦哦,打个招呼。”
车停,几人下车,瘦男人走过来,一边伸手一边笑道,“这边不好找吧?你好,你好。”
握手,介绍,罗银保说道,“感谢两位老板来这边参观考察。”
“呵呵呵,这话不该你来说吧,又不是你们镇的产业。”宗良地揶揄道。
“老宗,这话说的,不是我们的,可在我们镇的地盘上啊,要是解决不好,不还得跟着操心?”
“行啊,走吧,看看去?”
“好,我带你们从侧门进去,正门那边修路,厂里留守的人已经等着了。”
重新上车,跟着小富康,没开多远,就拐进了一个半开的伸缩门,李乐看了眼伸缩门边上的厂名墙,“盛和八幡造船厂”,“八幡”俩字儿还被抠掉了,只留下字印。
伸缩门里,前行数十米,就进了造船厂的厂区。
上午十点,空气已夹杂着潮热。
来时远远就瞧见的龙门吊,如同巨兽的骸骨,僵直地刺向泛白的天空,铁架上垂落的钢缆垂落如藤蔓,在海风中摇着,偶尔与生锈的钢架碰撞,便发出出空洞的回响。
隔着一道残破的铁丝网,那个修建了一半的干船坞里积满雨水,浮萍与杂物在浑浊的水面上蔓延,几只说不清叫什么的海鸟,立在坞边的围栏上,看到车来,赶紧展翅飞走。
沿着厂区主干道前行,水泥缝间钻出半人高的野蒿,蝉鸣从写着焊接车间字样的屋顶传来。
“别开车了,走走看吧。”李乐说了句。
“成。”李泉摁了几声喇叭,把车停到路边,富康瞧见,也停了下来。
罗银保过来,“怎么?”
“小李总要下车看。”
“也是,你等等,我打电话让留守的人过来,让他给你介绍。”
一个电话过去,没几分钟,一骑着小摩托的人过来,罗银保递上烟,说了两句,就开始领着人在厂区里转悠。
先进了焊接车间,钥匙开了边上的小门,就看到一堆倾倒的氧气瓶横卧在积灰中,墙上的生产进度表仍贴着2002年的最后一张,用红笔潦草标注的“楚天船舶维修订单延期交付”。
一张简易电脑桌上,李乐捡起一本被晒得泛黄的《船舶工业结构调整实施方案》,纸页蜷曲,依稀可见已经模糊的铅笔写的“化解产能过剩”的字样。
车间里空荡荡,除了两跨并排的,六台轨道上布满油污的龙门吊,就是一地的积水,抬头看了眼,车间的透光顶棚,已经裂开了几个大口子,阳光直射而入,竟然带出了达利园效应,李乐给李泉指了指,“哥,这要是拍照片不错。”
“嗯。”李泉瞅瞅,摇摇头。
“师傅,这厂房有多大?”李乐问留守的人。
“两跨,一跨三台吊机,一跨35,长150。”
“不是最大的?”
“不是,对面的?分段装焊厂房?,有三跨,跨度都是40米,一跨160,另两跨177。”
“咱们这里一共多少个车间?”
“集配,钢加,管舾,分段,建造,机装,电装,甲装,涂装,脚手还有服务,一共是十一个车间。”
“像这样的厂房一共多少个?”
“一共七个。”
“您能给我讲讲这些工序流程怎么个回事儿?再带我们挨个儿瞧瞧去?”
“行啊,罗主任说了,你们是以后的买主,都是大老板。”
李乐看了眼边上的罗银保,笑了笑,“就这么笃定?”
“不买你们问这么细?再说,老板娘也交待了。”
“呵呵呵。走,去对面你说的那个最大的厂房看看。”
“成,我去给你们找安全....算了,现在啥也没了。那什么,我们这儿都是用的脚盆鸡那边的流程,这里面,集配中心为生产车间提供倒运原材料、配套舾装件保管及发放等辅助工作,具体有......”
“这一片厂房是钢加中心,主要负责钢板型材的预处理、下料、加工及配套.....”
“这个厂房是管舾厂的地盘儿,主要负责管系制作、加工、试验,还有铁舾、管舾、电舾、内舾、机舾及通风的制作......”
跟着这位留守的员工,几人一路走来,一边听这讲解,看着生产厂区里景象,满是感概。
预处理厂房的顶棚坍塌出锯齿状缺口,光束斜照在散落的船用螺旋桨表面,青铜氧化形成的孔雀绿色与防污漆剥落后的灰白交织如抽象画。
机装厂房墙角堆叠的钢板边缘泛起涟漪状锈迹,缝隙里探出了苍耳,刺球粘着之前工人遗落的棉纱手套。
电装车间的通风管道断裂处垂下的铁皮,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晃动的光影。
厂区北侧,两艘未完工的散货船安静的躺在船台上,船壳钢板被蚀出褐红斑块,脚手架下面齐膝高的野草飘摇。
船艏处褪色的“盛和”字迹下方,几只麻雀在裸露的电缆槽里筑巢,塑料包装袋与焊条残渣混成了鸟窝。
生活区篮球场的三分线依旧清晰,围栏上的记分牌,25:40的比分却被晒的发黄。
食堂外墙上“吸取3·12事故教训,严抓安全管理”的横幅变成了竖幅。
风掠过空荡荡的舾装码头,卷起几张废报纸,哗啦啦落进海水里,与远处货轮的汽笛声共振出空旷的回响。
当正午的阳光铺满整个厂区,落在李乐眼里,确是生锈的金属与疯长的植物都在蒸腾的水汽中微微扭曲,仿佛这座曾吞吐过钢铁巨兽的造船厂,正被时间本身一点点缓缓熔解。
“这里是涂装车间,承担分段打砂喷漆、舾装件打砂刷漆、合拢后的.....”
又一间隐约还带着刺鼻气味儿的厂房刚被推开吱牙作响的大门,这位姓刘,职务为后勤主管的留守员工的手机响起。
“呃,不好意思,我接一下。”
“你接你的。”
当刘主管拿起手机,李乐耳朵“向后~~~~转”。
“易总,啊,是,人已经到了,带着转过了,没什么表示,嗯,哦,那边修路,您得从侧门进来,好,我先把门开开,明白了。”
刘主管合上手机,走过来笑道,“那什么,我们易总马上就到,我先带几位去办公楼那边坐一坐,喝口水,凉快凉快。”
“好,有劳。”
“这边请。”
几人跟着刘主管,李乐这是扯了扯罗银保和宗良地,放慢脚步,坠在后面。
“小李总?”
“罗主任,想了解个事儿,这刚刚刘主管说的易总就是?”
“对,易小芹,就是原来冯老板冯阿大的小媳妇儿。”
“哦,这俩是个啥情况,方便说说?宗老板说的只是个大概。”
“怎么不方便,冯阿大早年一直没结婚,直到投资这个船厂,回了沪海,在买东西时候认识的这个易小芹,一个四十八,一个二十四,正好差两轮。再之后结婚生孩子跳楼。”
“那你知道的,这个什么财产之类的,他们这边分的清爽?”
“清爽啊,冯阿大家里就一个老娘,八十多了,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外嫁,走之前留了遗书,三百万的信托给弟弟,每月能从银行领钱,给老娘养老,要是老娘走了,剩多少都是弟弟的。妹妹们一人一百万,其他所有财产都留给了易小芹和孩子。”
“包括债务?”
“这个就不知道了。我好像听他弟弟说过什么2年展期,还有什么这个造船厂要是卖了,易小芹娘俩还能落下个千把万。”
“他弟弟不眼红?”
“眼红什么,遗嘱有公证的。再说,谁愿意背债?”
李乐听到展期两个字,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办公楼像个四四方方的鞋盒子,楼前停着几辆摩托车和自行车,估摸着都是留守部门的人。李乐还瞄见边上一个彩钢瓦的搭成的车库里,停着一辆尾号四个7的虎头奔,一辆霸道,还有一辆屁股冲外,带着尾翼的白色小车,原本只是一眼扫过去,可一瞬间脚步又退了回,李乐冲李泉打了个招呼,就走到车棚前,看着这辆屁股后面四个圆眼睛一样的尾灯,还有“G”和“tR”摞起来的字母,嘴里“啧啧啧”,心里,想要。
“淼,看甚呢?”
“车,这辆车。”
“不就是一台车,尾灯还这么难看。”
“哥,不懂了吧,这是GtR32。”
“鸡替阿尔?啥意思?”
“小鬼子尼桑公司的一款公路赛车。嘿,我瞅瞅是左舵右舵。”
等小李厨子走到前车窗往里一瞅,“噫?”
“又咋?”
“左舵。”
“那不正常?有车牌能上路。”
“还没空调。”
“啥玩意儿?”
李泉凑过来,低头一瞅,“嘿,真没空调啊,还没音响呢,这能开?”
“等会,我再瞧瞧。”
李乐围着车子绕了一圈儿,把罗银保和宗良地都搞的有点糊涂,这小李总不上楼,在这儿看什么车,而且这车,真丑。
“哥,N1。”
“伲娃能奢点额明白滴?”
李乐凑过来,给大泉指着前杠,侧裙,大灯,“这是N1,限量版里的限量版,想不到,在这儿能碰到。”
“贵?”
“现在.....”李乐算了算,“三十万?不过有些读者老爷眼里,就是臭狗屎,给钱都不要。”
“你想要?”
“回头再说吧,你们先上去,我再看看。”
“难得你喜欢,要不回头问问?”
“算了算了,先.....”
两人正说着,就听到一阵车响,一扭头,就看到一辆姑苏牌照的bmw停到了楼前。
车门打开,下来两男一女。
李乐钛合金狗眼被动触发,看到清楚,女人一身职业装,双S型的丰腴身形,肤白腿长腰细,d+,长发披肩,大眼高鼻,眉庭舒展,长了一张国泰民安的鹅蛋脸,有点子像金锁儿,可又少了两分媚多了点儿端庄,倒是一副宜室宜家的好相貌。
就是这眼神里,带着股子怨气和疲惫。
也对,哪个女人碰到冯阿大这样的事儿,还留下一个烂摊子,不得愁怨交加的。
刘主管跑过去,对着说了什么,就见这女人,拎着一只库奇的小包,踩着红鞋底儿的高跟,走到李乐和李泉跟前,笑道,“两位李总?”
“是。”
“我叫易小芹,欢迎来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