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后,侍女们纷纷行动起来,添酒添茶。
厨房热乎的饭菜也开始陆陆续续端进来。
李复作为主人,率先举杯,笑道:“来,年前琐事繁多,难得清闲,我先敬二位相公一杯。”
房玄龄杜如晦举杯,三人对饮。
李复给李承乾和李泰两人准备的是果酒,便是果酒,也不让两人多饮,一会儿得给他们换成果汁。
这般年岁,喝什么酒,身体还没长好呢。
一杯饮尽,李复看了一眼李承乾,李承乾当即意会,亲自拿起酒壶,为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人重新添上酒水。
“殿下,不可。”
“殿下这是折煞老夫啊。”
“两位相公,这第二杯,是孤要敬两位相公的,二位多年来为大唐社稷殚精竭虑,为阿耶朝堂分忧,孤由是感激。”李承乾端起酒杯。
“亦深受教诲。此杯,聊表敬意。”
房玄龄杜如晦两人面带笑意,先是拱手一礼,而后这才端起了酒杯。
“太子殿下言重了,为陛下分忧,为大唐社稷操劳,是为臣之本分。”
酒水饮尽,气氛更加融洽。
“两位也知道,我这身上,还挂着个太子少傅的头衔呢。”李复笑道:“今日,没有太子,就只有学生。”
李承乾也是点头应声。
“正是如此。”
李复放下手上酒杯,招呼着众人吃菜。
“尝尝柳娘新琢磨的这道炙羊肉,火候正好。这天气,吃点热乎的驱驱寒。”
厨房找了铁匠,打了一块铁板,下边是铜制的小炉,里头搁着一块炭火,铁板就架在这小炉上,菜端上来的时候,羊肉还在铁板上炙烤着,上头撒了香料,一端上桌,香味霎时间弥漫开来。
“说起来,日子过的也快,转眼间,孩子们就长这么大了,今年和高明去河南赈灾,奏报送到朝中,说的都是好事,但是这里头的艰辛,也就只有自己能品味了。”李复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李承乾,眼神里也带着几分心疼。
年轻的太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甚至还不是坐在深宫之中,只是处置着外头递交上来的奏章。
说起山东河南水患的事情,房玄龄杜如晦也是深有同感。
他们虽然没有到灾区去,但是朝廷统筹,给地方上拨调物资,调集人员,都是经过中枢,他们俩,也着实忙活了好一阵子。
“殿下所言极是,虽然我等未曾到灾区,但是从各地调拨粮草,药材,物资等等,还要防范地方上的骚动,那段时间,当真是夙夜难寐啊。”房玄龄感慨着。
“朝中想做事的人多,可是事情真正要做到地方上去,这当中的阻力,也不小。”杜如晦说着。
两人似乎也是有意要说给李承乾听。
赈灾这种事情,并不是朝廷调集了物资,钱粮,这些东西就能够直接安稳的落在百姓手里的。
中间可还有些难办的事情,办的妥当了,到百姓手里的就多。
办的不妥了,恐怕层层下去,还不知道要损耗多少。
这当中的“损耗”朝廷还不好查。
不过好在如今朝堂清明,这些问题,不算大。
“所以说,治理地方,只是坐在长安看文书,终究是隔了一层,如同雾里看花,是远远不够的。”李承乾接过话头:“今年亲身到地方上去,更是看到了,懂得了,民生多艰,走这一趟,也是让孤成长良多。”
“殿下能学到这些,已经是万民之福了,储君能知民间疾苦,将来施政,方能心中有民,手中有度。”房玄龄抚须笑道。
大唐的太子储君,在他们这些相公们看来,也足够优秀了。
不得不说,泾阳王这个太子少傅,实在是称职的很。
至于教导四书五经,儒家经典,那能干这事儿的太多了。
可是像泾阳王一样,带着太子出宫,教导太子民生多艰,亲自去做事的,少之又少。
如果在泾阳县庄子上看到的是一片欣欣向荣,那去了灾区,看到的便是大唐的普罗大众在灾患面前的凄惨与无力。
至于普通人家,出了长安城,往别的地方看看就是了。
长安周围的百姓,还算是不错的。
毕竟关中土地肥沃,沃野千里,只要不是灾荒年,百姓日子都能过下去。
李复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读书人当如此。”
“不光是高明,我看青雀近来,心思也不全在书本上了。”
李复说着,转头看向一边安静聆听的李泰,语气带着鼓励。
“青雀,你之前不是经常跟我说,读那些农书,总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吗?”
“今日房相杜相都在,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房相和杜相的儿子,可都在广州,帮着忙活占城稻的事情呢。”
“他们俩,身为父亲,我估计平日私底下也没少研究。”
李复的话,带着几分玩笑。
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人也是相视一笑。
是啊,孩子在广州忙活着种稻子,他们当爹的,心里哪儿会放心的下。
私底下多研究研究,万一孩子用得上他们,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当爹的岂能比做儿子的差了?
即便将来年纪大了,也不能!
李泰心领神会。
“房相杜相,小侄近日读书,愈发觉得,我大唐疆域辽阔,各地风物人情、土地物产差异巨大。”
李泰上去就是一个谦恭的态度,直接将自己的身份摆在了子侄辈。
反正我是小辈,说的对不对的,你们多担待。
“长安虽好,所见终究有限。”
“小侄听闻,淮南之地,水土丰美,尤宜稻作。而岭南试种之占城稻,若能成功引种至淮南,于国于民,皆是莫大福祉。”
李泰的声音依旧带着少年的清脆,但是言辞之间,却是条理清晰。
“小侄常想,遗爱兄与杜荷兄远在广州,为稻种之事呕心沥血,而我身为皇子,既食民脂民膏,岂能安坐于长安,只知读书享乐?”
“既然小侄的封地在扬州,所以,我想明年开春,就藩扬州,亲驻淮南。”
“一则体察地方民情,历练自身;二则,愿倾力协助地方官员,督导农桑。”
“太子大兄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我也只是比太子大兄小一岁而已,虽然年少,但是亦知此事关乎国计民生,所以定当兢兢业业。”
李泰说完,对着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人拱手行礼。
房玄龄杜如晦两人相视一眼,心中了然。
这是想要请求他们二人,帮忙说服陛下,魏王就藩之事。
沉吟了片刻,房玄龄率先开口。
“魏王殿下有此志向,心系黎民,老臣听后,心中亦是感慨欣慰。”
“只是,殿下年方十三,扬州虽好,毕竟远离长安,陛下与皇后娘娘爱子心切,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
这件事,难度不低。
杜如晦也接着开口。
“魏王殿下,有些话,虽然不中听,但是臣也要如实的告诉殿下。”
“殿下想要就藩,想要在淮南一带督导农桑,此志可嘉。”
“但是,现实要面临太多太多的问题了,千头万绪,非农事一桩。”
“殿下以为,遗直和文建为何要去广州?他们两个,从小到大,就没有下地干过活儿,但是他们却去广州,协助种植占城稻,他们是真的去下地干活种稻子了吗?”
“刑名、赋税、漕运、教化,乃至与地方豪族、官吏的周旋,皆需耗费心力。”
“殿下年幼,虽有王府属官辅佐,但终究需殿下自身拿定主意。这其中之艰难,殿下可曾细想?绝非仅凭一腔热忱便可胜任。”
李复也是一边听一边点头。
与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人交谈,在谈话之中,他自己也能学到许多,能听到许多以往不曾想到的细节。
与达者交谈,获益良多。
这也是为什么,年前大家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李复也喜欢招待房玄龄杜如晦这些人。
活到老,学到老。
尤其是身处高位,若是不想着学习,不想着进步,怕是有一天连倒下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虽然不参与朝堂,但是泾阳王府离着朝堂并不远,贴着边呢。
杜如晦的这一番话说出来,他也在看着李泰。
他想要看看李泰是否只是一时冲动。
想要真正的管理封地,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泰倒也没有慌张。
这个问题,他都想了半年了。
能够遇到的困难,他也想过了。
因此在听到杜如晦的这一番话,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在东宫陪着大兄看奏章的时候就知道,地方上的门道多着呢。
天高皇帝远,阳奉阴违、欺上瞒下之事屡见不鲜。
将来藩王就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拿着藩王当吉祥物的,或是被盘踞地方的世家大族牵着鼻子走,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还有就是世家盘踞在地方上的势力。
说起世家,知道他们在长安城里,身居高位。
实际上,地方上才是真正的“战场”。
“杜相金玉良言,如雷贯耳,小侄受教。”
“杜相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地方上的事务,确非仅凭一腔热忱便可驾驭。小侄深知,此去扬州,绝非仅仅‘督导农桑’那般简单。”
“可是不能因为事情难,就要怕,就不去做。”
李泰目光灼灼,眼神里带着自信。
“随着大兄和王叔在泾阳县庄子上,小侄也曾观摩工坊运作、田庄管理,在书院,亦曾向诸位先生请教经济民生之道。”
“至于直兄与文建兄在广州所为,他们的确是无须亲自下地插秧,他们所做之事,比亲自劳作更为关键。”
“清扫障碍,协调资源,确保政令畅通无阻,让专业的人去心无旁骛做专业的事。”
“将来到扬州就藩,我要做的,也是如此。”
“选贤任能,令其各司其职,明辨是非,善纳忠言。”
“与地方上周旋必定艰难,可是稻种的事情,两位相公是知道的,一旦做成了,大唐的粮仓,就有了更深厚的保障。”
“想要做大事,就不能怕,若因惧怕艰难便畏缩不前,终日困于长安之繁华,倒不如连封地都不要了,在长安城,建个大宅子,布置的极尽奢华,这一辈子享受过去,也就过去了。”
“有太子大兄在,他不会亏待我的。”
“可是人活这一辈子,总要做点什么,尤其是看过百姓的艰难,身在高位,那就是有责任的,若是看过之后,依旧无动于衷,得是多硬的心,才能做到熟视无睹?”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完李泰的话,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房玄龄抚须沉吟道:“殿下能思虑至此,老臣……甚慰。”
杜如晦也缓缓点头,语气郑重了许多:“既然殿下决心已定,且已有通盘考量,老臣……愿在陛下面前,陈述利害。”
两人这番表态已经明朗,愿意支持李泰前往扬州就藩。
李复见状,心中大石落地,知道此事已成大半。他哈哈一笑,再次举杯:“好了好了,正事既已议定,便莫要再板着脸了。今日之言,出得此门,便暂且放下。来,为了大唐的未来,为了孩子们的志向,满饮此杯!”
“满饮!”
厅内的气氛,因着这场开诚布公的深谈,反而变得更加融洽热切。
不仅仅是李复松了一口气,李泰也是如此。
他要正经八百的为百姓做事,帮阿耶,帮大兄。
也为了自己不再继续在宫中,过那空虚没有意义的日子。
宴席直至午后,众人才尽兴而归。
送走客人后,李复独自站在廊下,天空零零散散飘起了雪花。
李复呼出一口气,白雾霎时消散。
“下雪了。”
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李泰要就藩的事,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就要去说服李二凤两口子。
尤其是“护犊子”的李二凤。
若是没有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人旁敲侧击帮忙,这事儿,不一定能成。
长孙皇后说也没用。
当初长孙皇后还说,不让自家兄长身居高位呢。
李二凤硬是让长孙无忌做了右仆射,结果没做几个月,因为考核官员的事儿,给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