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五,寒风自北方吹来,清晨的露水已生凝霜之相。
在李陌方几人得了剑种,迅疾开辟翠萍道空桑谷的第三日,有两个同门已踏入黄石妖域十多天。
雨水对东洲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公平的,岳麓之地仅仅占据东洲东域小半疆域,而在更东面的翠云山,各个山峦之间的低洼处已经积起了深浅不一的潭渊。
这里是人妖两众疆域接壤第一灵山,往西七百里既是人族东域雷川道,由万法门为首的第八军阵负责开辟。
翠云山以西相连的高岭间,一座巨大城池正在拔地而起,各路牛马小妖们吭哧吭哧的卖力修建,他们要在妖盟鹏鸟一族的带领下,兴建东域第一妖城:鹏云城。
此地古兽异种和各处杂草乱虫,早在十多日前,已经被妖盟鹏鸟一族带兵清理干净,自那以后,大兴建便火热开始。
此时,翠云山五百里范围内,一对对小妖小怪们在头领带领下,卖力苦劳,披星戴月,只为满足那些妖王老爷们对“第一妖城”的幻想。
连日以来,雨水淅淅沥沥,毛羽类的妖修们苦不堪言,但他们不得不继续劳作。
待枝桠上的寒霜逐渐消散以后,翠云山下西南处的一道山岭唤做“小松岭”,此时小松岭外,许多蜥、鼠、猬、狼类妖修们拖着疲惫的躯体走出来,开始在摊市寻找吃食,逛摊采买。
这些妖修中,以灰狼和青猬两波势力最壮,他们出来后各奔山野摊楼两旁,灰狼饥肠辘辘,带着下属们进了一座潦草食肆:
“给老子来十盆灵鸭肉,三十壶人族黄灵酒!”
另一边,青猬身长九尺,烦躁甩着青毛钢针般的头发,走进一座宽大的半月泉楼:
“快快快,找个兔妹儿给爷爷们搓搓,淋了一夜的寒水,真他娘难受!”
“青哥大气,小的们有福了。”
西面食肆中,六七个小妖修边大快朵颐,边道:
“狼二哥,你听说了么?昨天城墙阵法定子没选对,砸死了好些个黄鼠族的兄弟。”
为首的灰狼钢牙锋利,狼首人身,边喝着酒,边道:
“也害死了我家一个良崽子,什么狗屁建造大师,依老子看,狐族的水平也不咋地,还不如多花点灵石去买人族的优等货!”
“谁说不是呢。”
“可现在敢来咱妖域的人族修士,真不多,隔壁大松岭倒是有两家常驻门户,据说是蛮舞老祖请来的人族化神老爷门下,一家是岳麓书院的弱书生们,一家是拘魔仙宗的臭道士,要价都忒黑,光一套二阶固土盘山阵,得一千五百枚二阶灵石。”
“两脚羊,迟早吃了他们!”
“狼二哥,俺听说咱小松岭附近也来了一户人族高修,有卖精妙阵法和阵盘的,就在十几里外新建的平松坊,要不……”
“靠谱么?”
“不晓得哇,青猬头儿这几日正为阵法的事犯愁嘞,避雨符也是个紧缺口儿,若是咱们有来路,报给黑山大王,你说……”
……
这山岭下的临时休憩地,小妖们自有一番盘算,而在十几里外的平松坊,宋应星正跟那看起来八尺高,实际不到五尺的紫袍貂师叔祖仔细论对。
“怎的自家的铺子,俺还不能出来走动?”拂樱皱眉问道。
宋应星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小泪珠,禀报道:
“师叔祖,您仔细想想,哪有一派老祖来台前端茶送水,咱虽然是来搜集百族讯息,可明面上还是要做生意,干的都是苦力活儿,星儿就是宁愿累死,也不能教您操劳啊!”
那貂妖好不感动,用毛茸茸的爪子摸着宋应星的脑袋:
“诶呀呀,好徒孙,你所言甚有道理,对着哩,就这么办!”
好不容易把这貂妖安顿明白,宋应星轻呼了一口气,把那崇拜的面孔抬起来,最后问道:
“可不是,咱们说好,只有我和寒亭叔请您,您再出来,平日里,自可就近游山玩水,也可自后堂炼丹捣药,等着我俩给您赚灵石!”
“好好好,你们施为罢,俺且去把后堂布置一番,这东域族群众多,确实大有意思。”
貂妖摆了摆宽大的衣袖,走入后堂,五层阁楼,够他摆弄一阵。
这间铺院前厅只两层阁楼,后院另有五层,两面是院墙,大门外挂着“拂樱斋”三字,已经盖了七日。
陶寒亭披着厚厚的裘衣,白发精炼束起,气质冷冽,静静望着宋应星把那貂妖送去后院。
宋应星安顿罢,回身对视一眼负手站着的老道,这位寒亭叔论年纪,是跟掌门师伯一个时代的人,虽然还没结丹,但一路走来对自己很是照顾,有他在,心里真安心。
“星儿,西北面又开了两家铺子,你去走动一二。”
听老道安排,宋应星点头准备了一番,走出门,往那他两家妖修开的摊铺送去一些灵符灵丹。
这平松坊是此地一个唤做‘黑山’的凝丹妖修牵头组建的,不过一个月而已。
到了午时,宋应星再次回返,道:
“那黑山,多半就是当日轩辕峰大会出场的熊罴妖,短短几月,竟然凝了丹,跨入四阶,还晓得学我人属开商建铺赚灵石,日后处起来,也不知好不好相与。”
陶寒亭此时正拿着一张黄白色灵符,其中内容逐步显化三息,便焚烧湮灭,良久后,他回神平静道:
“此妖数月前和赤云闯了秘境,得了趁手兵器,轩辕峰一战再获护体法宝,是个凶物。”
“不过这世间,但有生便有死,万物自有生克之理。”
“他只要是入了修真之路,必有心想修行上进,想上进,必有需求,有了需求,就能治他!”
“多花些时日,设法知其软肋,捏其命脉,为我所用!”
宋应星思忱问道:
“只是不知他手段如何,咱家后头那位师叔祖出手,治不治的了他?”
陶寒亭摇头道:
“先探其相性,生克,喜好,徐徐以图,可用三五年时间来做。”
“此獠得了妖盟老祖重赏,在黄石妖域必然名声大噪,有些头脸,我等在他旗下做生意,便算投靠了他,先做些贡献,日子久后,查了喜好,设个局,等他钻!”
说着,又将整个东洲东域的灵图拿出来,指道:
“方才,通灵云篆符中苏猎传讯,我家大军已克空桑谷,恐怕开辟整个翠萍道也用不得两年,另添澜水道的任务,五年足以。”
“这期间,你我逐步安扎,混熟整个鹏云城,寻几个预案来做准备。”
宋应星点头,忽而叹了口气:
“可惜来了此地多日,一件器具都未曾卖出去,那些妖修不信任咱们!”
陶寒亭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道:
“讯息掌握的还是太少,得找几个要紧妖物,这等妖修能耐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最好是三阶到四阶之间,担任着一些不轻不重职务,再等等罢。”
忽而,他像是察觉了什么,问道:
“近十年秋日,雨季有这般长?”
宋应星迷惑回应:
“也不过才降了一月,许是今年天象有变,雨水足一些。”
陶寒亭陷入了沉思。
他本命物乃是【海烈马】,水火土三灵根,自气海液漩凝成以后,所悟另一门神通唤做【鉴炁通灵】,可以体察周遭环境中五炁之衰变,即而洞见生克,寻查谋事契机。
这雨,已经降了一个多月,从起初的纯阳壬水开始降落,一直到现在仍然阳性极重。
正常的天象降雨,壬癸二性会如阴阳轮转一般,起初阳兴,落幕阴兴,以滋养平衡草木生灵。
可持续阳兴,未曾显露衰败、化阴转止的兆象,只可能有一种情况发生:有大能在影响雨相。
陶寒亭还不知道东洲北域、西域是不是也在连绵降雨,如果是,那能有如此伟力的,恐怕只可能是此界顶端的那三两位证天道水脉的老祖。
雨一直在降,土炁也开始上震。
黄石妖域,单听这名号,那位石矶娘娘定把着土脉玄位,这是大能在斗法。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陶寒亭幽幽叹息,可惜他修为太低,难以获知更多的信息,那位掌门师弟一日日突飞猛进,从‘师弟’变成了‘师叔’,而自己这么多年的时间都在冰棺中蹉跎。
以如今这身修为,没有资格知道门中那几位金丹核心谋划的思虑,他多希望能重回当年的断水崖,再好好修炼一次。
世事难复矣。
宋应星见陶寒亭静默良久,以为他如往常一般陷入了内思,正要自顾自事时,却听道:
“来了一伙妖修,为首的是头土狼,境界比你差上一筹,该是要买阵器或者灵符的。”
宋应星惊讶望向陶寒亭,自北上以来,这位长辈神识的敏锐力每每比自己高数倍,可明明两人的修为只差一层境界。
“这不是纯粹神识的作用,我神通乃鉴炁一类,可查八到十里范围的五炁变化,连日降雨,土炁翻震,于建设不利,此雨亦克制毛羽类妖修。”
陶寒亭似乎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随口解释一番。
铺外,那一伙妖修已经快步跳至近前,为首灰狼黑衣扛刀,操着一股土音道:
“佛…树…儿,这是什么鸟铺?”
旁边一个五尺灰袍、黄鼠头妖修踮着脚尖,小声道:
“二哥,那个唤‘佛婴斋’,婴孩那个婴,人族和尚们吃斋念佛那个斋。”
“奥,老子知道,就是考考你,佛婴斋嘛,小和尚们吃饭的地方……不对,这什么破唤头!”
灰狼猩红的舌头舔了舔牙齿,扛刀走入店门,见里面一老一青壮,两个人族修士气息平稳,道行深厚,看不出深浅,赶忙换了一副面孔:
“哎呦,真是人族的高修,听闻两位道友卖好东西,特来瞅瞅!”
宋应星见这灰狼妖修高有八尺,大大咧咧,眸中冷光似是下意识看到猎物的审视之色,嘴上却还装模作样拱手拜礼,学着人事。
宋应星回头望了一眼陶寒亭,得了示意,转头邀请进来的三个土妖就坐,两狼一鼠,给各自泡了一壶灵茶,先教他们享受一二,而那些境界更低的,没资格进来。
很快,宋应星问:
“敢问狼兄如何称呼?”
“老……俺唤做‘灰牙’,这位兄弟唤‘黄牙’,这位兄弟唤‘黄三郎’,听说你家卖阵法?”
灰狼把那灵茶一口咕囔完,身上的酒气解了大半。
宋应星道袍散着轻灵,眉目俊朗,短须整齐,笑道:
“我拂樱斋主做三样买卖:阵器、灵丹、灵符,额外还接一些鉴宝谈玄的小生意。”
“灰牙兄是要买建造城池的布阵器具,避雨符罢?”
灰牙和他两个小弟猛的一怔。
毛羽类妖修的低阶修炼境界,大体上从通窍、炼骨到凝丹,对应人族的炼气、筑基、结丹,这三妖都已炼化了喉骨,相当于人类修士筑基初期和中期,一下子被宋应星说出来意,都静默下来。
良久,那唤做“黄三郎’的黄鼠狼妖问道:
“你咋晓得?”
宋应星朝着后院拱手道:
“小弟师叔祖算到连日降雨,必有负责劳作的道友们来采买,便早知会。若是没他老人家照应,我等岂敢在此地开铺做买卖?”
三妖一听,这俩人族是有后台的,师叔祖,那该是妖王级别的大人物,当即端坐身形,开始吐苦水。
一番交论,相见恨晚,最后买了三百道【避雨符】和成套的【固本盘山阵】满意而去。
宋应星送走几妖,回到店铺问道:
“这头土狼可能做得跳板?”
陶寒亭捋须笑道:“可!”
暗子之路,可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