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乎就在李秀宁的身影消失在坊墙拐角的同时,景曜门与金光门方向,得到了李渊、李密默许(或者说,是无法阻止)的联军先锋部队,终于开始大着胆子,成建制地涌入这座向他们敞开怀抱的帝都。
然而,预想中的激烈巷战并未发生。
街道空旷,坊门虚掩。
偶尔有零星的箭矢从高处射下,或是从某个巷口掷出的短矛,但那更像是迟滞与骚扰,而非决死的抵抗。
越往城内深入,这种诡异的寂静便越是浓重。一些胆大的士兵踹开沿街的屋舍,里面大多空空如也,仅有来不及带走的粗重家什蒙着厚厚的灰尘。
“空城!真他娘的是座空城!”有军官忍不住兴奋地大喊。
但这兴奋并未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虑与不安。
杨子灿呢?阴世师呢?骨仪呢?那些拼死守城的隋军精锐呢?难道真的全都跑光了?……皇帝一家子呢?
还是说,这死寂的街道、洞开的门户背后,隐藏着更致命的杀机?
这种疑虑,像瘟疫一样在入城的联军中蔓延。部队推进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军官们大声呼喝着,试图维持秩序,督促士兵前进,但士兵们左顾右盼,脚步迟疑,队形也开始变得散乱。恐惧,有时比刀剑更能瓦解斗志。
二
与此同时,醴泉坊,废弃的永安渠码头。
这里,比城内的主要街道更加荒凉。
干涸的河道散发着淤泥的腥气,残破的栈桥歪斜地立在河床上,几艘早已腐朽的破船半埋在淤泥里。坊墙高大,遮挡了大部分光线,使得此地即使在白天也显得阴森昏暗。
李秀宁率领骑兵风驰电掣而至,马蹄踏在碎石滩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勒住战马,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码头区域。
“搜!重点检查栈桥下方、废弃船坞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暗格、地道入口!”
她果断下令,声音在空旷的码头回荡。
她心心念念的,是那本能实质性制衡天下门阀的《氏族志》原始底本。
马三宝与徐昭燕立刻指挥部下散开,进行地毯式搜索。
独孤彦云则率领“鬼面军”精锐,无声地占据了周围的制高点与要害通道,警惕地注视着四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远处城中的喧嚣似乎越来越近,偶尔还能听到联军士兵发现粮仓或武库时发出的短暂欢呼,但旋即又被军官的呵斥声压下。
显然,联军正在逐步控制这座城市的表层,但核心区域的争夺与猜忌,才刚刚开始。
“公主!”
一名鬼面军士兵从一处半塌的砖窑后快步走出,手中捧着一个沾满泥污的、看似十分沉重的铁盒,“在窑内暗格里发现此物!”
李秀宁眼神一凝,示意马三宝接过。
铁盒没有锁,马三宝用力扳开盒盖,里面并非预想中的卷宗或书册,而是一方以明黄锦缎包裹的物事。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揭开锦缎。
刹那间,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方宝物依然流转着温润而威严的光泽。
其上螭虎纽,其下刻有鸟虫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就
连一向沉稳的马三宝和徐昭燕,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李秀宁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冰凉而莹润的玉质。
这……这就是无数野心家梦寐以求的至高权柄象征?
不对。
她的理智,迅速回归。
杨子灿布局周密,岂会如此轻易地将真正的传国玉玺留在这种地方?
即便他带走的是仿制品以迷惑世人,这方真玺的出现也太过突兀。
而且……《氏族志》呢? 鬼谷道情报明确指向此地藏有《氏族志》底本,为何不见踪影?难道情报有误,还是……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氏族志》已经被杨子灿提前取走了!
他拿走了能制衡门阀的实质利器,却留下了这块真假难辨、更多是象征意义的玉玺给她。
他是在告诉她,他洞悉了她的目标,并且……替她做出了选择?没有了《氏族志》,她无法直接要挟天下豪门,也就少了一份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但也失去了一个巨大的筹码。
她拿起玉玺,发现盒底还有一封信笺,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枚熟悉的、属于魏王杨子灿的私人小印烙痕。
她拆开信,里面是杨子灿那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丝罕见潦草的字迹:
“秀宁如晤:
此物真伪,尔当自辨。天下之争,在人心,在实力,非一方死物可定。然关键时刻,或可虚张声势,或可暂安人心,权作利器,慎用之。”
“氏族之谱,牵涉过广,易引火烧身,吾已代为保管。望你勿以此为念,徒增烦扰。” (这一句点明了《氏族志》的去向)
“孩儿之事,吾已知之。血脉相连,重于千钧。吾虽离去,然关切之心不绝。附上锦囊一枚,内藏三策,若遇万急、关乎性命之危时,方可拆阅其一,或可助你与孩儿脱困。私印为凭,见印如晤,粟末地及‘灰影’所属,当尽力施援。”
“长安虽大,非久留之地。盟军如狼,内斗在即。望你……善自珍重,一切以保全自身与孩儿为要。”
“知名不具。”
信很短,意思却层层递进,信息量极大。
李秀宁的目光在“氏族之谱,吾已代为保管”、“孩儿之事,吾已知之”和“一切以保全自身与孩儿为要”这几行字上停留了许久,指尖微微颤抖。
他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默认般的接纳与嘱托。
他拿走了可能给她带来危险的《氏族志》,留下了或许有用的玉玺,更留下了在危急时刻,保护她和……他们孩子的后手。
这封信,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具冲击力。
它绕过了她所有的心理防御,直接敲打在她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甚至在替她的未来考虑,避免她因《氏族志》成为天下豪门的公敌。
她默默将信折好,贴身收起。
又拿起那个与信一同放在盒底、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锦囊,以及那枚代表着杨子灿无上权威、可调动部分粟末地资源的玄鸟私印,紧紧握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度。
“还算……有良心。”
她低声自语,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欣慰、酸楚与决绝的弧度。
她低头,看着怀中襁褓里那张瘦小却安详的睡脸,忍不住轻轻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这一刻,未能得到《氏族志》的些许失落,似乎被这股复杂的暖流冲淡了。
她得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一个来自孩子父亲,虽未明言,但却切实存在的、包含了算计与呵护的承诺与保障。
“公主,我们现在……”
马三宝上前一步,低声请示。玉玺在手,但目标《氏族志》已失,是立刻撤离,还是……
李秀宁深吸一口气,将玉玺、锦囊和私印仔细收好,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目的已变,但姿态要做足。传令,集结队伍,我们……去皇宫!”
三
就在李秀宁于醴泉坊取得玉玺与书信的同时,大兴城的“陷落”过程,呈现出一幅极其怪异的图景。
失去了统一指挥和有效抵抗的城防体系,在数十万如狼似虎的联军面前,如同虚设。
各主要城门相继被彻底控制,通往皇城的主要街道上也陆续出现了联军士兵的身影。
然而,预期的“爆竹”计划——即杨子灿预设的,在联军主力深入城市核心区域后,由秦琼、程知节伏兵发动致命反击,并可能引爆预设火药与障碍物,将城市化为巨大陷阱的终极方案——却迟迟没有动静。
景曜门内侧,一处预先构筑的隐蔽出击阵地上。
秦琼与程知节全身披挂,眉头紧锁,透过观察孔望着外面如同潮水般涌过、却队形散乱的联军士兵。
“二哥,看这架势,大部分都是杂鱼,精锐都在后面观望。咱们动不动手?”
程知节摩挲着手中的强弩,问道。
秦琼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
“殿下临行前有密令……若遇……若遇‘特殊情况’,可自行决断,暂缓执行‘爆竹’。”
“特殊情况?啥特殊情况?”程知节一愣。
秦琼的目光投向醴泉坊的方向,低声道:
“你我没亲眼见到,但下面兄弟回报,率先入城的,是平阳公主的娘子军……而且,公主她……似乎还带着个婴孩……”
程知节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半晌才憋出一句:
“这……这他娘的……殿下他……这……”
他们都是杨子灿的心腹,或多或少能感觉到自家老大与那位李唐公主之间不同寻常的气场。如今再加上一个“婴孩”……这关系可就复杂得紧了。
“江湖无处不在,都是混的人情。”
秦琼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更何况是……这种人情。殿下意志再坚决,也不可能拿……拿亲骨肉开玩笑。咱们若此时引爆‘爆竹’,固然能重创联军,但混乱之中,刀剑无眼,万一……你我可就万死莫赎了。”
程知节沉默了。他虽是个粗人,但也明白这其中关窍。
对敌人可以狠,但对自家老大的女人和孩子下死手?这以后还怎么见面?还怎么在粟末地混?
“那……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占了长安?”
程知节不甘心地捶了一下墙壁。
“占?”
秦琼冷笑一声:
“你看看外面这群乌合之众,像是能稳稳占住长安的样子吗?殿下让我们‘自行决断’,便是料到了此种情形。‘爆竹’暂时不放,不代表我们就此罢手。传令下去,各部按预案,分批、分路,向城南预定的撤离点转移。这长安城,就先让给他们闹腾去!我们保存实力,以待殿下后续指令!”
“诺!”
程知节虽有不甘,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
于是,原本准备给予联军致命一击的利刃,因着一段复杂难言的人情关系,悄然收鞘,隐入黑暗,开始有序撤离这片即将变得更加混乱的战场。
四
没有了“爆竹”的阻挠,联军的入城过程变得异常“顺利”。
到了午时前后,大兴城头,已然插遍了各式各样的反王旗帜,其中,尤为醒目的,是那一面面绣着“李”字和“秀”字的娘子军旗帜。
李秀宁的部队行动迅捷,控制了不少关键街口和坊门,在混乱中显得秩序井然。
然而,这种“顺利”并没有带来胜利的喜悦,反而加剧了联军内部的焦灼与郁闷。
没有盛大的入城仪式,没有激动人心的豪言壮语,甚至连“谁是老大”这个最核心的问题,都因为李秀宁的抢先入城和控制关键区域而被彻底搅乱、搁置了!
每一个反王,心情都如同这深秋的天气,阴郁而焦灼。
李秀宁算不算独立反王?如果算,那她凭什么第一个进城,抢占先机?她手中的力量不容小觑,再加上可能获得的传国玉玺(消息已不胫而走),她完全有资格争夺盟主之位!
李秀宁能不能代表李渊?如果能,那李渊集团的实力将空前膨胀,李密、窦建德等人岂能甘心俯首称臣?
无论哪一个成立,都严重破坏了反王联盟起兵时那脆弱无比的平衡与共识。
李密、窦建德、刘武周、王世充、罗艺等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至于薛举,这位被杨子灿挟持了血脉的“西秦霸王”,此刻更是心绪复杂。
他既希望联盟内斗,自己好浑水摸鱼,又担心局势彻底失控,连累自己被杨子灿清算。
他只能夹在诸王之间,表面上跟着起哄,暗地里则拼命搜集情报,试图向粟末地表明自己的“苦衷”与“忠诚”。
在这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各方势力的核心人物,终于陆续抵达了象征着天下权力中心的——大兴宫。
皇宫的景象,比之外城更加令人失落。
主要宫殿虽然完好,但内部值钱的、象征性的物品几乎被搬运一空,只剩下一些笨重的家具和空荡荡的殿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凄凉。
但这,并不能阻止权力盛宴(或者说,是权力分赃会议)的召开。
空旷而略显凌乱的大兴殿(隋主殿)内,此刻“热闹”非凡。
各方势力鱼龙混杂,济济一堂:
以李渊、李建成为首的李唐集团,神色复杂,既有入主皇宫的兴奋,更有对李秀宁先斩后奏的疑虑与不满。
李密带着魏征、王君廓等谋臣武将,面色阴沉,眼神闪烁,显然在快速盘算着如何应对眼下不利局面。
窦建德与刘黑闼等河北豪杰,看似粗豪,实则警惕地观察着各方,尤其是与东突厥关系暧昧的刘武周。
王世充、罗艺等枭雄,各怀鬼胎,伺机而动。
东突厥大可汗派来的几位特使,如阿史那辛明、阿比措等人,更是趾高气扬,俨然以债主和幕后操纵者自居,他们的态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接下来的权力分配。
此外,还有众多南下途中投靠的各地豪强、在战前长安大搜捕中的漏网之鱼(如一些与鬼谷道或各方势力有牵连的门阀子弟),也纷纷现身,试图在这权力洗牌的时刻分一杯羹。
大殿内人声鼎沸,争吵声、议论声、试探声不绝于耳,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
谁先发言?谁主持大会?功劳如何评定?战利品(尤其是那座空荡荡的府库和传说中的传国玉玺)如何分配?未来的方向是立刻拥立新君,还是暂且维持联盟,共拒外敌(指可能反扑的杨子灿和隋廷残余)?
每一个问题,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也埋藏着无数的陷阱与杀机。
五
就在这纷乱达到顶点,几乎要失控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通传:
“平阳公主到——!”
刹那间,整个大殿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方向。
只见李秀宁,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赤色宫装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绣金凤纹斗篷,青丝高绾,仅以一支简单的玉簪固定,虽未施粉黛,却眉目如画,美丽不可方物,但英气更加逼人。
她并未佩戴武器,但身后跟随着杀气腾腾的马三宝、徐昭燕以及数名鬼面军精锐,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
她步履从容,缓缓走入大殿,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位反王、每一位重臣、每一位特使。
那眼神,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弱,也没有乍登高位的倨傲,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与掌控全局的自信。
她的出现,仿佛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这混乱而阴暗的权力场。
耀眼登场!
然而,等待她的,真的是她所要的吗?
她要成为天下共主?且不说她是否有此野心,她的父亲李渊就坐在那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李渊放于何处?李建成等兄弟又会作何感想?
鬼谷道“秀子”的身份,会在此刻被揭开吗?一旦揭开,这些本就互相猜忌、对神秘组织心存警惕的反王们,会接受鬼谷道的摆布和所谓的“道统布局”吗?
还有那闭门不出、谢绝一切访客、甚至拒绝了杨子灿撤退安排的卫玄卫文升,他此刻在何处?他冷眼旁观这一切,究竟在等待什么?他的态度,或许代表着关陇旧族最后的砝码。
而被鬼谷道掳走的越王杨侗,又去了何处?“凤雏已得,火速归巢”,他们究竟将这位政治符号带向了哪个巢穴?此举又将给眼前的乱局带来怎样的变数?
李秀宁立于大殿中央,承受着四面八方含义各异的目光。
她手中或许有那方真假难辨的传国玉玺,有杨子灿的承诺和锦囊,有鬼谷道的支持,有自己的军队和孩子……但她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与风险。
失去了《氏族志》这张可能瞬间改变力量对比的硬牌,她手中的筹码,更多依赖于形势的巧妙运用和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
这空空如也的皇宫大殿,仿佛一个巨大的旋涡,即将把所有卷入其中的人,拖向更加不可预测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