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天罡的心,差点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但此时,容不得他示弱装糊涂,于是尽管心中万分惊骇,但还是强自狠狠咬了舌尖,长出几口大气,定了定神。
他知道,这是考校,更是决定他今后命运的关键时刻。
他凝神静气,先是仔细端详杨子灿的面相——这一看之下,更是心头巨震,面色控制不住地倏然一变!
只见这位魏王的面相,在他这双阅人无数的“法眼”之中,竟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之奇格!
额庭开阔如覆肝,顶平如壁,本是大贵乃至帝王之基业,然其眉宇间却有一股浓郁的超时睿智、洞彻与深沉之气,而这股气竟隐隐扭曲、冲淡了固有的天命轨迹,仿佛其人已跳脱出宿命长河的束缚。
山根(鼻梁)挺拔如玉柱,主大权在握,江山在握,然其气色中却隐含许多不属于此方天地的 “异数” ,缥缈难测。
更奇特者,在于其命宫深处,仿佛笼罩着一层混沌迷雾,以他袁天罡浸淫相术数十载之能,穷尽目力,竟也无法看透其最终的气运归宿与界限!
这……这完全违背了他所知的一切相法经典与经验积累!
此面相,非人臣,非寻常帝王,更像是……更像是异星临凡,命外之人!
“王……王爷……”
袁天罡声音干涩发紧,喉头滚动,他再一次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
“王爷之相……实乃袁某生平仅见!贵……贵不可言,然……然却又仿佛……超脱于星轨宿命之外,难以……难以常理揣度之。这……这……”
他本欲直言“此非世间应有之相”,但话到嘴边,终是化作无尽的惊疑与敬畏。
杨子灿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落在袁天罡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中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以及一丝历经沧桑的淡然:
“先生是否觉得,孤之命数,便如这天穹星汉,已然脱离了既定的轨迹,变得……混沌难测,前途未卜了?”
刹那间,袁天罡只觉得背心已被冷汗浸湿,他感觉自己数十年的相术修为,在眼前这位年轻魏王深不可测的目光下,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下意识地拱起手,腰身不自觉地深深弯了下去,语音微颤:
“王爷……天命玄奥,幽深似海,非凡夫所能尽窥。然……然王爷乃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或能……重定星轨,再塑乾坤,亦……亦未可知……”
此言一出,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已近乎谶语。
杨子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不再于面相上多做纠缠,转而问道:“
孤闻先生不仅精于相面,更善风角占候,能于无声处听惊雷,于微风间辨吉凶。如今东西并立,天下纷扰,先生以为,这席卷天下之‘风’,究竟起于何方?又将终于何地?”
袁天罡心知,这才是真正的考题,答案将决定他的未来。
他用尽毕生所学,收敛心神,侧耳倾听着窗外洛水方向传来的、细微得几乎不闻的风声,又结合近日观测的云气霞光、星移斗转,沉吟良久,方谨慎斟词酌句道:
“回王爷,风……自西北来。其势初起时,凛冽刚猛,暗藏金戈铁马之杀伐气,主关中之地,兵祸联结,豪强并起。然……细辨其内里,喧嚣杂乱,各吹各调,根基虚浮,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焉。”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下杨子灿的神色,见其并无不悦,才继续道:
“而观东南之风,看似平和温润,徐徐而来,然……其势绵长厚重,根基深植,更隐有……龙吟之水声相助,后劲之悠长,沛然莫之能御。故,以袁某陋见,这天下之气运,看似煌煌聚于西京,实则……根脉深种于东方。只是……”
“但说无妨。”
杨子灿目光微凝。
“只是其中……有一股极其隐晦,却又至关重要的变数。”
袁天罡眉头紧锁,努力捕捉着那丝莫名其妙、但心灵福至的灵感:
“如春蚕吐丝,似有还无,牵绊于东西之间,其性至阴至柔,善于隐匿潜藏,然……偶露峥嵘时,却又暗含雷霆杀伐之决断……袁某愚钝,穷尽心力,亦难以完全辨明此变数究竟源出何处,落于何方。”
以他的修为,还是隐约感觉到了那股与李秀宁及其背后鬼谷道相似的气息,但那气息被更强大的天机迷雾笼罩,无法精准定位。
杨子灿得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这袁天罡,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虽不能尽窥全豹,但大方向判断得八九不离十,甚至隐隐触及了李秀宁这个连他都时常感到棘手的关键变量。
其“透彻”之能,确非虚传。
“先生果然大才,洞察幽微。”
杨子灿抚掌轻赞,随即神色一正:
“然先生身怀惊世之学,却屈居于此会馆一隅,如明珠蒙尘,岂不可惜?”
“如今天下板荡,黎民倒悬,正需先生这等明辨天人之士,出山辅弼,为朝廷,为天下苍生,拨云见日,定鼎安邦。”
“不知先生可愿移驾,入我魏王府,为孤参赞军机,执掌阴阳仪注?”
袁天罡的心中,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魏王亲自延揽,权势富贵近在眼前。
然而,魏王那奇绝的命格,也意味着前路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与未知。
星象已乱,旧有的观星择主之法似乎已然失效,眼前这位命格超脱、手握重权的魏王,或许正是那“重定星轨”的破局之人?
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观测到的东都帝星那缕被奇异紫气守护的景象,又想到关中群星那内乱躁动、华而不实的光晕,再结合杨子灿这深不可测、跳脱宿命的面相和其手中掌握的庞大军政力量……
利弊权衡,风险与机遇交织。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毕生的决心,整理衣冠,向着杨子灿,躬身,长揖及地:
“蒙王爷不弃,以国士相待,天罡……愿效犬马之劳,任凭驱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首鼠两端,“脚踏两条船”的生涯到此为止。
他必须将自身的命运,彻底绑在这位命格奇异、意图重定乾坤的魏王战车之上。
前方的路是通天坦途还是万丈深渊,他已无从凭借星相预知,只能追随这阵由东方升起的、难以预测的“风云”,走下去。
杨子灿上前一步,亲手扶起袁天罡,脸上露出了真诚而意味深长的笑容:
“得先生之助,如添羽翼!日后,还需先生多多费心。”
二
长安,有李渊招揽的李淳风,凭借浑仪测算日月盈仄,恪守 “历算擎天” 之道,步履精准地行走于可观测、可验证的天算学派之路。
他以数理为尺,丈量天地,为那摇摇欲坠的新朝勉强撑起一份基于客观规律的体面。
洛阳,有杨子灿收服的袁天罡,精于相面风角,意图窥探天机幽微,踏足的是 “相风占人” 、口传谶纬、其文化根源与核心机制始终笼罩在神秘迷雾中的相术占候学派。
他以直觉为刃,剖解命运,为雄踞东都的魏王提供另一种玄奥的决策参考。
还有,隐居泰山余脉南坡望风山的安伽陀,其对佛理的精深理解,亦可复出重用。
东西两都的博弈,早已超越了金戈铁马的沙场争雄与朝堂之上的唇枪舌剑,更在这关乎宇宙认知、天命阐释的玄奥领域,悄然铺开了另一片无声却更为深邃的战场。
天道谁属?
不仅在于兵甲之利,权谋之深,亦在于谁能更精准地把握乃至定义这冥冥中的“意旨”。
而此刻的大兴城内,那场由李淳风以星算艰难定下的、虽寒酸却不失严谨的登基大典,钟鼓之声已然隐约可闻,预示着新一轮权力格局的勉强黏合。
新旧势力的最终碰撞,天命与人力交织的最终乐章,即将在那座古老的帝都,轰然奏响。
然而,杨子灿的目光,却已越过眼前这纷乱的棋局,投向了更为遥远的未来。
天下平定之后,又当如何?
他深知,武能平天下,马蹄和利刃可以摧毁旧的秩序,可以踏碎一切敢于反抗的势力,却无法自动建立起新的、稳固的文明大厦。
战火硝烟散尽之后,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更需要的是文治,是能够抚平创伤、凝聚人心、引领方向的文教。
人心思定,亦思向。
大乱甫定,百废待兴,天下苍生渴望的不仅仅是生存,更是秩序、希望与认同。
关键,在于人心和文教!
谁能掌握文化的主导权,谁能塑造社会的共同价值观,谁能提供让百姓安居乐业、让精英施展抱负的框架,谁才能真正坐稳这天下,开启新的盛世。
他想起了穿越前那个时空的历史教训,也想起了自己麾下那庞大而隐秘的粟末地政权多年来在科技、文化上的积累。
这些,都将是他未来治理天下的重要资本。
或许,文教可以发挥气吞山河的作用,科技能够让人们提高自信心和向心力。
他的脑海中,一份庞大而细致的人才与知识体系图谱缓缓展开。他的手上,掌握着远超这个时代的“牌”:
佛学,当年在净土寺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在天水郡麦积山潜心修业的年轻僧人陈玄奘,其坚韧与求法之心,或可引导,以沟通西域,整合佛门力量,安定边陲,净化信仰。
儒学,河汾之学的中坚王通(文中子),其门下英才辈出,如盖文达、孔颖达等,可为新朝经义定下基调;硕儒刘炫、王孝逸等,亦可征召,整理典籍,教化天下。
算学,粟末地自身的算学天才,祖冲之重孙胡粲一,精于统计数学,关乎国计民生;还有张遂(僧一行),其对天文、历法乃至擒纵器的研究,意义深远;王孝通、刘焯、刘慈、耿询等当世算学大家,皆可汇聚,推动数理发展。
建筑与工程方面,一代巨匠宇文恺,其城市规划与宫殿建筑技艺登峰造极。巧思妙想的何稠、阎毗,以及来自异域的工程师拉托维尔,可负责各项重大工程建设。
化学与炼丹,苏元明(青霞子)、陈少微、张果、孟诜等人,虽多与丹道相关,但其对物质变化的探索,若能加以引导,或可开启化学之门。
电学探索,名字奇特的黄沾雷、雷克兰,或许只是初步接触电的现象,但其好奇心与探索精神值得鼓励,或能埋下未来种子。
医药,药王孙思邈自是泰山北斗,其《千金方》惠泽苍生;巢元方精于病源,甄权善针砭,还有来自波斯的伊本拉汉姆、天竺的大阿赫郎,以及粟末地自己的医学家于柏子,可整合各方医学,建立医疗体系。
工程机械与冶金,赵州桥的建造者李春,其桥梁技术冠绝古今。拉托维尔,带来的西域域技术;申徒石、宇文恺(再现)在冶金与机械制造方面亦有深厚造诣。
材料学,大食商人阿里恰巴尔可能掌握更先进的玻璃制造技术;二粟末地探索者李继春对橡胶(或类似弹性材料)的研究,或有奇用。
天文学,除了李淳风,还有张胄玄等大家,可精修历法,指导农时,稳定民心。
农学,贾农、贾常等农学家,可推广先进农业技术,解决根本的粮食问题。
佛门高僧,如僧猛、智顗、连提黎耶舍、释本、觉醒、道绰、吉藏、智脱、洪遵、昙延等。
道门领袖,如孙思邈、王远知、苏元朗(苏玄朗)、徐则、宋玉泉、孔道茂等,他们的影响力巨大,需妥善引导,使其成为稳定社会的力量。
其他百家:如注重实用与技术实践的墨家等,其思想与技艺亦可吸纳融合。
面对如此纷繁复杂的知识体系与思想流派,杨子灿逐渐明晰了他的文化治国主张,那便是:“儒家为表,道家为骨,佛神为心,墨家为行”。
儒家为表,并非独尊儒术,而是取其“秩序”与“伦理”之核,用以构建社会的基本框架,明确尊卑礼法,稳定朝堂与地方治理。
这是面向世俗社会,维持稳定运转的“显学”,是表象的规范与礼仪。
道家为骨,取其“自然”、“无为而治”、“顺势而为”的哲学思想,作为施政的深层逻辑。尊重客观规律,不妄为,不强求,让经济、社会在一定的规则下自然发展。
同时,道家对生命、自然的探索精神,也将激励科技(如化学、医药、天文)的进步。这是国家运行的“骨架”,是内在的哲学支撑。
佛神为心,承认并引导佛教乃至其他有益宗教信仰(如景教、祆教等,在可控范围内),以其慈悲、轮回、因果之说,安抚乱世中饱受创伤的心灵,提供终极关怀,缓和社会矛盾,凝聚向善之力。
这是安抚民心、提供精神寄托的“心灵”归宿。
墨家为行,取其“兼爱”、“非攻”的博爱精神(尤其在底层民众中),以及注重实践、强调科技、善于防守的务实作风。
墨家的技艺与实干精神,将直接推动工程、机械、防御等实用技术的发展,是将理念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的“行动力”。
这四者并非割裂,而是相互渗透,共同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一个士人,可以儒家理念入仕,遵循道家法则行事,内心存有佛家慈悲,并运用墨家技艺造福一方。
国家层面上,则以儒家礼法定秩序,以道家哲学定方略,以佛家信仰安民心,以墨家精神兴实业。
杨子灿深知,要推行这一套融合的文化理念,绝非易事。
必然会遭到固有势力的抵制,尤其是那些抱守残缺、视其他学派为异端的儒生,以及企图保持独立王国地位的佛道寺院。
这需要时间,需要策略,更需要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
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些初步的构想:
设立综合性的“文华殿”或“崇文馆”,超越传统的太学,汇聚各方人才,不仅讲授儒家经典,也开设算学、天文、医药、工技等实用学科,潜移默化地改变知识阶层的认知。
整理编纂大型类书与丛书,系统性地收录、整理、辨析各家学说与技术,去伪存真,融会贯通,形成新的知识体系。
引导宗教改革,支持佛道中有识之士进行符合时代需求的教义阐释,限制寺院经济过度膨胀,引导其参与慈善、医疗、教育等公益事业。
大力表彰和任用科技人才,提高工匠、医师、算学家的社会地位,设立相应的官职和奖励机制,让实用技术成为显学。
通过粟末地控制的商业网络和宣传渠道,如隋通钱柜、隋通船运、各类商会乃至说书人、戏剧等形式,潜移默化地向民间传播新的价值观和知识。
这是一盘远比军事征服更为宏大、更为复杂的棋局。
对手不再是明确的敌军阵营,而是千百年积习下来的观念、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以及人性中的惰性与保守。
杨子灿,在下一盘怎样的棋呢?
他下的,是一盘定鼎千秋之棋。
他不仅要夺取天下,更要重塑天下的精神内核与文明走向。
他要以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掌握的资源,强行推动一场深刻的文化融合与科技启蒙,试图在这个古老的帝国身上,嫁接出新的枝芽,以期能避免历史的循环悲剧,开启一个真正长治久安的盛世。
这盘棋的胜负,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甚至不在于能否迅速平定所有反王,而在于他能否在废墟之上,成功地播下新文明的种子,并让它茁壮成长。
大兴城的登基钟鼓,是旧秩序挣扎的余响;而洛阳紫微宫中的深谋远虑,则是新世界诞前的阵痛。
当军事上的“铁壁”合拢,扫清物理层面的障碍后,真正决定未来数百年气运的“文教定鼎”之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对于一位志在重定星辰轨迹的穿越者而言,这无疑是他使命中最为核心、也最具挑战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