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已然明白,这个教谕出身的举人老爷,根本不是来当官的,甚至都不是正常人。
气氛陡然沉闷下来,就连县丞和主簿也没了面对上司时的亲热和讨好,神色僵硬,面容铁青。
没人反驳,也没有反应。
好似海瑞刚才的话,所有人都没听到。
如此情况,换之一般的新任知县,定会服软,也只能服软。
无他,这些人可以让知县老爷什么都做不成。
可海瑞显然不是一般人。
“既然没有异议,那就做事吧。”海瑞好似也没看到他们的无声对抗,淡淡道,“朝廷的公文你们也都看到了,整队。”
没人动弹,一众衙役依旧一副懒散模样,县丞和主簿默然不语。
见状,海瑞眉头皱的更深了,却没有立即发作。
“张县丞、王主簿留步,其余人等且先退下。”
众衙役无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张王二人暗暗冷笑,面上却多了三分恭敬。
海瑞走回书案前坐下,缓缓说道:“我的情况想来你们也清楚,举人出身,任职教谕,任教谕期间有些许清名,恰逢此地知县空缺,我大明又有教谕优先接任知县的规定,故才有幸以举人之身做这一县知县……”
二人不知海老爷葫芦里卖什么药,便只默默听着。
“我刚来此地,你们便奉上了县吏的详细履历,士绅的详细信息……你们一个是正八品的县丞,一个是正九品的主簿,你们也是吏部选派的官员,知县难当,知县佐官亦难当,这些我不是不知道,也认可你们的出发点……”
这话若是放在海老爷上任第一天,二人不介意纳头便拜,再说一些场面话,给足海老爷面子。
可相处这些天下来,他们已然明白这位海老爷的行事风格,并不为所动。
海瑞不管他们如何作想,自顾自道:
“依照朝廷规定,一县的县丞、主簿,巡按御史可以直接指挥、调动;朝廷还规定,知县发政令,需县丞、主簿签署才有效;上有省里的巡按御史做依仗,下有掣肘知县之权,表面看起来,若你们反对我的政令,我确实束手无策。”
“此外,你二人在淳安任职多年,无论在县衙之中,还是在县衙之外,都拥有不俗的影响力,本官不过从外地调来一个月,想有一番作为,只能依仗二位同僚……”
原来你都知道啊?二人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海瑞继续说道:“然,巡按御史没权力调动知县,更没权力指挥知县;此外,朝廷还规定,知县与佐官公开闹矛盾,致使一县政务贻误者,无关双方谁对谁错,一律撤职。”
二人神色一僵。
就听海瑞淡淡说道:“我这个知县就是运气好捡来的,既然是捡来的,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二人一凛,又一怒,随即惶恐。
海瑞的潜台词很明显,我光脚,不怕你俩穿鞋的。
正常来说,知县的前途,比县丞、主簿高了太多太多,光脚的应该是后者。
可海瑞说这个话,二人却是有些相信了。
纵观海老爷这一个月的举措,他似乎真的不在意好不容易到手的官职。
海瑞依旧不理二人反应,自顾自道:“我是知县,你们是知县的佐官,你们考核评语,由我书写,并提交朝廷。”
两人微微变了脸色。
张县丞沉声道:“海大人,作为同僚下属,我等非要与您为难,清丈田亩是朝廷的政令,是皇上的颁布的国策,我等自然会遵守,并辅佐海大人推行。只是……一县之地有一县之地的实情,还望海大人三思而行,斟酌谨慎。”
王主簿说话相对柔和,不过言语却更为犀利:“海大人是正统科举出身,我们只是监生出身。”
大明地方上的县丞、主簿,基本都是监生,而且大多都是花钱买的;相比寒窗苦读多年,才考取功名的士子,成本要低的多得多。
此言意在提醒海瑞,我们才是光脚的!
不料,海瑞根本不在意。
“且不说,你们没有十足把握与我两败俱伤,即便有,我一不取乡绅分毫,二严格贯彻朝廷国策,即便因‘同僚不合’被撤了职,我还能回去做教谕,反观你们……”
海瑞冷冷道,“最好的结果,怕是也只能做吏了。”
王主簿的笑意顿时凝固。
张县丞更是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这一刻,他们终于确定了,海瑞真是来玩命的。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妥协,脸上重又绽放笑意,语气也多了几分恭敬。
没办法,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张县丞干笑道:“都是同僚,海大人如此说,就未免伤属下的心了,海大人您是主官,您发了话,我们作为佐官,哪有不遵之理?”
王主簿接言:“海大人言重了,也着实误会我们了。”
海瑞僵硬的脸柔和了少许,取出书写好的政令,“既然二位没有异议,签字吧。”
二人颔首,爽快的签了字。
海瑞拿起政令书瞧了一眼,起身便走。
“海大人去哪儿?”
“吏房。”
张县丞还想说些什么,王主簿却拉住了他。
待海瑞离开之后,才道:“这个海老爷太天真了,真以为如此就万事大吉了?都不用你我出手,仅是下面的小吏,就够他喝一壶的,看着吧,他什么都做不成。”
闻言,张县丞也露出冷笑,道:“不错,不能和光同尘者,早晚要出局。”
顿了下,“不过,这人倒真是个不要命的,你我还是悠着点才好,可别真被他拉下水了。”
王主簿微微点头,叹道:“咋就碰上这么个浑人,真的是……简直是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
张县丞亦有此感,气郁道:“放眼大明,也没几个这样的人,偏偏被你我碰上了,真是点背啊!”
王主簿想了想,道:“做官的哪个不想升官,他不比我们,虽是举人,却是正统科举出身,努努力,未来做个知府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说起来还是为了清名,为了仕途。等撞了几次南墙之后,自会转变性格。”
“这话倒是在理。”张县丞冷笑道,“咱们这辈子,基本也就这样了,就不信他还真敢舍得一身剐。看戏便是!”
……
事实不出二人所料。
政令下达之后,半个月下去,没有丁点水花。
田亩与黄册完全吻合,没有一亩地是多余的,没有一亩地是遗漏的,完全对得上账。
海瑞自然知道是小吏杂役敷衍,可就当下而言,他还真没反制措施。
大明律规定:府官不许入州衙,州官不许入县衙,县官不许入乡村。
这是太祖朱元璋的规定!
贫苦出身的朱元璋,对官员有着骨子里的不信任,此举,意在防止上级官员打着公务的幌子,去下一级地方借机敛财。
此举出发点是好的,结果也是好的,的确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府官去州衙揩油,州官去县衙揩油,县官去乡村揩油,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不过,如此一刀切的做法,也有诸多弊端。
尤其是县官,本就处处掣肘,再加上这样的限制,许多事只能依仗乡绅。
可这一来,却不可避免的提升了乡绅的话语权。
这也是皇权不下乡的原因之一。
可也不能说朱元璋不对,一县之地,百里之域,百姓数十万,大事小情知县一把抓,若是时不时下地方,公务必然贻误。
故此,才选择了一刀切。
如今,海瑞就被卡在了这儿。
没有正当理由,他没办法去亲临乡村去监督。
瞧着海老爷无能为力的模样,两个佐官快意的同时,也大为放松。
在他们看来,也用不多久,海老爷就会认清现实,选择与他们合作,与士绅合作,大家一起和光同尘,该捞钱的继续捞,朝廷交代的事,面子上做好,大家和和气气,和气生财……
海瑞并没有如何动怒,很沉稳,很冷静,酝酿着如何从根本上解决这种现象……
只是落在别人眼中,这是无能为力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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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巡抚衙门。
杨慎躺着,沈炼站着,太医坐着。
许久,
太医收回手,说道:“杨大人,恕下官直言,您现在的身体已不支持处理政务了。”
杨慎幽幽呼出一口气,轻轻点头:“如此,就麻烦王太医作个证,本官也好向朝廷上书辞职。”
“这个……”
王太医有些犹豫,讪讪道,“还是进两副药看看再说吧,兴许杨大人就转危为安也说不一定。”
杨慎勉强笑了笑,不做勉强,“如此,就有劳了。”
“哎,杨大人好生歇养,下官这就去抓药。”
“我送王太医。”
“沈大人留步,留步。”王太医讪讪摆手,快步离开。
沈炼叹了口气,走到门口将房门关上,这才说道:“杨巡抚勿忧,下官这就上疏朝廷,想来,皇上会准许杨大人辞官还乡。”
杨慎微微摇头:“我回不去了,不用为我奏疏,我一日不死,就一日是巡抚,不过,我现在是真没力气处理公务了,衙门的事就全权交由你了。”
沈炼没有推辞,爽快应下,问道:“杨大人可有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