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离江那看似静止的冰面,在无声中悄然流淌。
天气确实回暖了些许,虽然依旧春寒料峭。
但吹拂在脸上的江风已然褪去了那股欲将血肉冻结的酷烈寒意,变得只是冰冷刺骨,尚可忍受。
易年仿佛彻底化身为了这艘船的一部分,整日里几乎都与那张竹制躺椅站在了一起。
除了必要的起身取书、添水沏茶之外,所有的活动便只剩下了阅读。
目光始终流连于泛黄的书页之间,手指轻柔地翻动,神情专注而平和。
仿佛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联盟博弈与他手中这浩瀚书海相比,显得无足轻重。
没有与近在咫尺的千秋雪商讨过任何关于如何为可能南下的北祁军开辟或维持通道的细节,也没有与同处一室的樱木王再提起过半句关于与异人一族合作的具体计划。
他的全部精力似乎真的都沉浸在了这满船的书籍之中,心无旁骛,物我两忘。
樱木王性子其实并不算冷,相反,颇为活泼灵动。
但面对一个几乎不说话的易年,和一个要么不来,来了也只是释放冷气又基本不开口的千秋雪,纵有万般心思,也找不到可以言说的对象。
最终也只能被迫融入这片沉默,继续埋头于那些深奥的医书之中,倒也真的看出了几分兴趣。
千秋雪依旧是那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样子,想来便来,想走即走。
对樱木王的态度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但也绝无半分好感。
每次出现,那冰蓝色的眸子总会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冷意扫过樱木王,仿佛在监视一个险物品。
樱木王对此通常回以一个似笑非笑又略带挑衅的眼神,双方维持着一种脆弱又互不打扰的平衡。
离江岸边的这艘孤船,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而放眼整个大陆,南昭的战火似乎也暂时陷入了某种僵持。
北疆妖族被幽泉所阻,江南联军内部因易年之前的“狩猎”而混乱未平…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而压抑的宁静,笼罩了四野。
然后,在这片宁静之中,某一天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一日清晨,千秋雪如同往常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船舱,但她并未久留。
一名楚临川的亲兵队长恭敬地等在船下,似乎是江防方面遇到了某些需要她出手协助的疑难问题。
千秋雪听完禀报,冰蓝色的眸子看向易年。
易年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看了她一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
“辛苦。”
仿佛她只是去邻居家帮个小忙。
千秋雪也不再言语,身形一晃,便随那亲兵队长离去,白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江岸晨雾之中。
易年则继续低头,看他的书,仿佛只是打发走了一只偶尔落在窗台上的雀鸟。
时光流转,日头渐高,到了正午时分。
船舷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
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与千秋雪的飘忽,樱木王的轻灵截然不同。
舱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来人一身华贵的锦袍,用料极其考究,以金线绣着繁复而低调的云纹,腰间束着玉带,悬挂着价值连城的玉佩。
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精明与自信,嘴角天然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周身散发着一种用无数财富蕴养出来的贵气与从容。
正是天下第一富豪之家,赵家的公子,也是赵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赵公明。
易年与赵公明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
算得上是朋友,但更准确地说,是建立在巨大利益基础上的盟友。
当初易年能迅速掌控北祁局势,背后离不开赵家倾尽全力的财力物力支持。
而赵家之所以如此下血本,看中的便是易年归墟强者的身份和北祁皇帝的地位。
这是一笔对未来影响深远的投资,旨在攀上这棵足以庇佑家族数代不倒的参天大树。
双方互利互惠,但主动权毫无疑问牢牢掌握在易年手中。
赵公明站在舱门口,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躺椅中的易年身上。
当他看清易年确实如传闻中一般,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时,脸上不禁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
虽然早已接到消息,说陛下不在京城,而是在天中渡…看书。
但耳闻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眼前这幅悠闲看书的景象,实在与他想象中的场景相差太远,由不得他不惊讶。
然而,这份惊讶还没来得及消化,他的目光余光便瞥见了船舱内另一个身影。那个坐在角落软垫上,同样捧着一本书的绿衣女子。
樱木王!
当看清那女子的侧脸时,赵公明眼中的惊讶瞬间变成了震惊,甚至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怎么会在这里?!
当初在上京城的茶摊前,易年曾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要撮合他与樱木王。
虽是玩笑话,但樱木王那独特的气质,神秘的背景以及绝美的容颜,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赵公明的心湖里,泛起过些许异样的涟漪。
他赵公明身为天下第一家的家主,见过的绝色女子不知凡几。
但如樱木王这般,既灵动俏皮又深不可测。
既似邻家少女又仿佛云端仙子的复杂气质,却是独一无二,令他印象深刻。
只是后来樱木王不告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那点刚刚萌芽的心思也就无处安放,渐渐深埋。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离江之畔,易年的临时居所里,再次见到她!
赵公明的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疑惑、惊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就在这时,易年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目光从书页上抬起,看向站在门口,脸色变幻不定的赵公明,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之色。
只是如同招呼前几位来客一样,非常自然地抬手指了指小几上温着的茶壶,语气平淡得仿佛对方只是来串门的街坊:
“来了,喝茶自己倒。”
这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怠慢的态度,若是换做别人对赵家之主如此,只怕早已被记恨上了。
但出自易年之口,赵公明却丝毫不敢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更加安心。
脸上迅速堆起了恭敬而不失热情的笑容,微微躬身道:
“冒昧前来,打扰陛下清静了…”
易年听着,白了赵公明一眼,开口道:
“若是再听见陛下这称呼,赵大公子便请回吧…”
赵公明什么人,自然听得懂易年的易年,嘿嘿一笑,开口道:
“玩笑玩笑,易兄弟这还当真了…”
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小几旁。
却没有立刻去倒茶,而是先看了看易年的气色,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这堆满书籍的船舱和角落里的樱木王。
这才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半杯热茶。
动作优雅,丝毫不见商贾的铜臭气,反而透着世家公子的良好教养。
不过易年还还和之前一样,除了看书就是看书。
赵公明几次看向易年,嘴唇微动,显然是有正事欲要禀报或商议。
然而,眼角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角落里的那个绿色身影。
樱木王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他那些关乎家族利益、北祁财政、军需调度的重要话语,到了嘴边又数次艰难地咽了回去。
他不是不信任樱木王,事实上他根本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和立场,而是出于一种商贾世家深入骨髓的谨慎。
尽管他对樱木王心存些许异样的好感,但孰轻孰重,这位年轻的赵家家主掂量得清清楚楚。
易年虽然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书页上,但他的灵觉何等敏锐。
赵公明那点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小动作和情绪波动,早已被他清晰地感知到。
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世家子弟,心思总是弯弯绕绕,顾虑太多。
于是,终于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将其放在膝上。
并没有直接看向赵公明,而是先转过头,目光越过赵公明,落在了角落里正认真看书的樱木王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带着点戏谑的弧度,用一种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的平淡语气,开口说道:
“喂,看了这么久了,歇会儿吧,你相好的来了,不打个招呼吗?”
“噗——咳咳咳!”
此言一出,正端起茶杯准备喝口水掩饰尴尬的赵公明,差点一口茶水全喷出来!
被呛得剧烈咳嗽,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放下茶杯。
又是拍胸口又是擦嘴角,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天下第一家主的从容气度?
惊恐地看向易年,眼神里充满了“你怎么什么都说啊!”的哀嚎和极度尴尬。
同时,又下意识地偷偷瞄向角落里的樱木王,似乎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角落里的樱木王在听到易年那句话的瞬间,翻动书页的手指也是一僵。
抬起那双明媚却此刻蕴着薄怒的眸子,先是狠狠地白了易年一眼,眼神里清晰传递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嗔怪。
随即,那带着一丝警告和不爽的目光又扫向了呛咳不止满脸通红的赵公明,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虽然对易年这口无遮拦的玩笑有些气恼,但樱木王何等聪明,瞬间便明白了易年的真正意图。
这哪里是开玩笑,分明是在下逐客令,嫌她在这里碍事,妨碍他和赵公明谈“正事”了。
樱木王心中冷哼一声,倒也并不真的生气。
本就不是死皮赖脸的人,更没兴趣听他们讨论那些铜臭之事或者天下大势。
“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医书,利落地站起身,连看都懒得再看那两人一眼,径直朝着舱门走去。
绿色的裙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船舱之外。
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以及舱内骤然降低的“观众”数量。
船上,顿时只剩下了易年和刚刚止住咳嗽却依旧满脸尴尬窘迫的赵公明两个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赵公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坐立难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
易年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模样,嘴角起了笑意。
原来追弄人这般好玩,难怪以前周晚总这么干。
伸手拿起小几上的茶壶,亲自给赵公明那洒了一半的茶杯续上热茶:
“好了,现在没外人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