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温煦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琉璃窗,斜斜地洒入船舱,在地毯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墨香和淡淡茶烟混合的沉静气息,时间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易年目光依旧懒洋洋地落在方才那本未看完的书页上。
一边随意地翻过一页,一边像是闲聊般随口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问“吃过了吗”:
“槐江州那边怎么样了?”
之前让黑夜前去收服肆虐的妖兽,以武力扫平障碍。
而赈济灾民、安抚地方、恢复民生这等需要海量钱财物资的事情,则是委托给了周晚。
而周晚自然会找到眼前这位财神爷,问他,最是合适不过。
赵公明见易年开口问及正事,立刻收敛了方才因樱木王而产生的些许尴尬,开口道:
“目前基本已经安定了,有黑夜在,妖兽之患已经压下许多,灾民也得到了妥善安置,春耕的种子和农具也都分发下去了,虽然元气大伤,但重回之前的太平景象,应该是不难的…”
赵公明回答条理清晰,语气沉稳,透着办事可靠的底气。
赵家的人力、物力、财力在这次赈灾中确实发挥了巨大作用。
易年听着,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并未从书页上移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然而,汇报完槐江州的情况,赵公明脸上的神色却并未放松,反而变得更加凝重起来。
深吸一口气,忽然从凳子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面色肃然,竟是要对着依旧慵懒躺在椅中的易年行一个大礼!
而且他的姿态放得极低,微微躬身,头颅低下,摆出了一副认打认罚、任凭发落的请罪模样。
易年瞧见他这般动作,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抬起眼看向一脸郑重甚至带着几分忐忑的赵公明,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但并没有起身虚扶,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依旧保持着半躺的姿势。
然后很是自然地伸出手,隔着半尺远的距离,对着赵公明虚虚向下一按。
一股柔和却无比磅礴的无形力量瞬间笼罩了赵公明,让他那即将弯下去的腰肢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下沉半分。
整个人被这股力量轻轻地“按”回了原来的凳子上坐下。
“坐着说…”
易年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赵公明被这股力量按回座位,心中更是凛然。
他知道这是真武强者的手段,也更清楚易年这看似随意的动作背后所代表的绝对力量。
不敢再坚持行礼,但脸上的愧疚和肃穆之色更浓,沉声开口,语气沉重:
“常宁州…赵德庸那个狗东西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
直接点出了那个让赵家蒙羞的名字,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怒其不争与冰冷。
“族中监察不力,出了这等蛀虫,贪墨国难财,损及北祁根基,更辜负了易兄弟信任!公明难辞其咎!”
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决绝。
“人,我已经按照族规亲手处置了,他那一支脉,所有涉及北祁通商往来的权限已全部永久剥夺,永不叙用!后续的亏空,赵家会以三倍之数补回国库,相关失职人等,也已严惩不贷!”
赵德庸,赵家一个偏远的旁支子弟,正是前段时日易年路过常宁州时,顺手揪出的那桩贪腐大案的主谋。
此事虽未大肆宣扬,但岂能瞒过赵公明的耳目?
赵公明自己自然是不屑于、也根本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更不会去动北祁的国难财。
但手下人出了如此丑事,还是在易年眼皮子底下被揪出来的,这无异于狠狠打了他的脸,更是严重挑战了易年的底线!
他太清楚易年是什么人了。
当初在上京皇城,他是离得最近的那个。
亲眼目睹了易年是如何一剑一剑、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通往皇座的血路!
那份果决、那份狠辣、那份对敌人和背叛者毫不留情的冷酷,至今想起仍让他心有余悸。
如果让易年觉得赵家尾大不掉,或者不再值得信任。
那么赵公明毫不怀疑,这位年轻的帝王绝对有能力,也有魄力,毫不犹豫地舍弃赵家,再亲手扶植起另一个“钱袋子”来取代他们!
赵家富可敌国,但在绝对的力量和权力面前,这份财富同样脆弱。
所以,他必须前来,必须请罪,必须拿出最诚恳的态度和最严厉的处理结果,来挽回易年的信任。
就算易年不说,他也得表这个态。
见易年只是听着,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赵公明心中更加没底。
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加码,进一步表明赵家的决心和忠诚。
然而,就在他刚要再次开口的瞬间,一直安静看书的易年却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只有三个字。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赵公明耳中。
“我信你…”
赵公明所有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瞬间被这三个字堵了回去。
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易年。
易年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重新落回了书页上,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平静而淡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试探或者虚伪。
赵公明愣愣地看着易年,心中翻涌的波涛渐渐平息下来。
他了解易年。
易年或许不擅长或者说是不屑于去玩弄那些帝王心术、平衡权谋。
但他说“信”,那便是真的信。
信他赵公明个人,也信他处理此事的态度和结果。
这三个字,比任何安抚、任何承诺、任何赏赐都更有分量。
也彻底安了赵公明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赵公明心头,有感激,有庆幸,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再次站起身,这一次没有行大礼,只是对着易年,极其郑重地鞠了一躬。
“易兄弟信重,公明…与赵家,绝不敢负!”
“你这样子像是要把我送走…”
易年难得开了个玩笑,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后便又沉浸到了书卷之中,仿佛刚才那段足以影响天下财富格局的对话,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阳光温暖,船舱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这件事,便算是彻底翻篇了。
瞧见赵公明没走,易年伸手提起茶几上那只始终温着的红泥小壶,给赵公明面前那只空了一半的茶杯续上了热水。
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帝王的架子,倒更像是一位老友间的寻常照料。
氤氲的热气从杯口升起,带着茶叶特有的清香。
然而,易年的目光却依旧大部分停留在摊开膝头的书页上,仿佛倒茶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一边用指尖轻轻点着书上一段关于星位变化的晦涩描述,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淡口吻,开口问道:
“都准备好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若是旁人听了,定然一头雾水。
但赵公明闻言,端着刚刚被续满的茶杯的手却是微微一稳,脸上瞬间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
自然知道易年问的是什么。
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情绪,神色变得认真而沉稳,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回道:
“一切均已准备就绪…”
简短的问答之间,蕴含的信息却足以震动整个大陆的格局。
易年问的,自然是北祁军队南下驰援南昭、乃至可能直面妖族大军的战备情况。
而赵公明的出现,他这句“准备好了”,便是最明确、也是最有力的答案。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战争打到最后,往往打的就是后勤补给。
尤其是这种需要远距离、大规模调动的军事行动,所需要的粮草、器械、药材、被服、车马…
是一个天文数字。
其组织、调运、分配的复杂程度,远超常人想象。
赵公明此刻能出现在这里,能如此肯定地说出“准备好了”,就意味着支撑这场大战的后勤血脉已经畅通,海量的物资已经从北祁广袤的国土上汇聚起来,并且拥有了高效输送的能力!
这意味着,那已经在北境休养生息、厉兵秣马了数月之久的北祁精锐军团,其南下的最后一道障碍已被扫清。
动身的时刻,不远了。
而更深一层的信息是,能让赵公明这位赵家家主亲自出面统筹并汇报后勤事宜,可见北祁朝廷对此次行动的重视程度之高。
那么,即将南下的军队,其身份也呼之欲出。
绝不会是地方上的二线守备部队,甚至可能不仅仅是普通的中央军团。
最有可能的,也是唯一符合这种规格待遇的,便是常年镇守北境十座雄城、与北疆妖族不断交锋、堪称百战之师的北祁最强边军!
那是北祁,乃至放眼整个人族世界都堪称顶尖的战力!
是真正的国之柱石!
他们的动向,将直接决定未来整个战局的走向。
易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惊喜或激动的神色,仿佛这只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是又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了。
然后,指尖在书页的某一行字上轻轻敲了敲,似乎那里的内容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赵公明看着易年这副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漠不关心的样子,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没再多问。
安静地坐在那里,喝着杯中微烫的茶水,感受着这份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诡异的平静。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满舱的书籍和那个沉浸在书中的少年。
离江的冰,似乎真的快要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