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江北岸,寒意并未因南方的春雨降临而有丝毫减弱。
凛冽的北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冰封的江面,卷起细碎的雪沫,发出呜呜的呼啸。
巨大的云舟如同被镶嵌在广阔冰原上的一枚孤寂墨玉。
沉默地承受着风雪的洗礼,与南方那片喧嚣混乱的战场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船舱内,依旧是异常的宁静,甚至可以说是沉闷。
红泥小炉上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嘶鸣,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腾,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驱不散舱内那仿佛凝固了的冷清。
书香与淡淡的墨味混合着清冽的空气,构成了一种奇异的氛围。
易年依旧陷在躺椅里。
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毛毯,几乎将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只露出清秀却没什么血色的脸和一双捧着书卷的手。
动作很轻,翻动书页时几乎不发出声音。
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些密密麻麻古老晦涩的文字上,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符都烙印进脑海里。
身边的矮几上,已经堆起了半人高的书籍,看过的,没看过的,杂乱却又有一种无形的秩序。
少年整日如此。
外界的天翻地覆,南昭的血火奔流,离江南岸那规模空前的大迁徙…
所有这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
此时的易年就像一颗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石头,安静固执地沉溺在故纸堆里。
而当易年沉浸在阅读中时,周身会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极其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润的气息。
眉宇间舒展淡然,不见丝毫焦躁与忧虑,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里也只有专注与宁静。
这种状态与当年在青山作为一名普通大夫潜心研究医书药典时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仿佛那些沉重的责任,滔天的力量。以及眼前这岌岌可危的世道,都暂时从他身上剥离了。
正看着的时候,舱门被猛地推开。
一股凛冽的寒风趁机涌入,吹得书页哗啦作响,炉火都猛地摇曳了一下。
周晚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
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一字并肩王身份的华贵袍服,但此刻袍子上沾着些许泥点雪水,发髻也有些微散乱。
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圈泛着青黑,显然已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
“冻死小爷了!”
一边搓着手跺着脚,一边习惯性地抱怨着。
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窗边那个雷打不动的身影上。
看到易年那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周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担忧和一丝难以理解的不忿。
他这位并肩王虽然没有亲赴南昭前线厮杀,但肩上的担子一点儿也不轻。
三大渡口的物资调配、人员转运、难民安置、与后方的协调沟通…
所有千头万绪的后勤工作几乎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瓣来用。
若非有归墟境的修为强撑着精神肉体,恐怕早就累垮了。
也只有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才会跑到这艘冻住的船上来,看看他这个状态令人捉摸不透的好兄弟。
走到炉边,自顾自地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滚烫的茶水入喉,才感觉冻僵的身体暖和了些许。
拉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坐在易年旁边,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舱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易年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和周晚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周晚盯着易年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身体前倾,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担忧:
“我说你小子到底怎么了?”
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和困惑:
“真就打算这么一直看下去?看到天荒地老?看到妖族打到家门口?这…这不像你啊,当初在晋阳,在圣山,你可是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担子都扛自己肩上的人!现在这是…”
周晚说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瞪大,带着点荒谬的语气:
“难不成上次小爷我开导你,给你开导大了?让你直接看破红尘,打算立地成佛了?”
易年听着周晚连珠炮似的发问和最后那句离谱的猜测,终于从书卷上抬起了眼皮。
看了周晚一眼,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低下头,目光重新回到了书页之上。
那神情,平静得令人心慌。
周晚被易年这反应噎了一下,一股无名火混合着更深的忧虑涌上心头。
深吸口气,开口道:
“杜景他们已经推进到落马坡了,遭遇了联军主力,打得很惨,妈的,那些鬼行尸真恶心…不过咱们北祁儿郎是真猛!”
“西边那边,听说花想容带着人也打得很辛苦,装备差了点,但那股狠劲儿,没得说!”
“难民…唉,太多了,一眼望不到头,每天都有很多人倒在路上…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
“后勤压力太大了,粮食、药材、御寒的衣物…哪哪都缺,朝廷那帮老家伙还在扯皮,真他妈…”
周晚说得口干舌燥,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时而怒骂。
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易年的反应,却发现易年依旧如同老僧入定。
眼神专注地看着书,手指偶尔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仿佛自己说的这一切都只是远在天边的风声,根本入不了他的耳,更进不了他的心。
周晚说了半天,感觉自己就像在对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倾诉。
所有的担忧、焦虑、愤怒,都被那无声的平静吸收得干干净净,连个回响都没有。
这股憋闷感终于达到了顶点。
猛地伸出手,一把将易年手中的书抢了过来,动作粗暴,甚至扯破了一页书角。
紧紧攥着那本古籍,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眼睛死死盯着易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易年!你他妈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别他妈整天拿着本书装深沉!这天下都快没了!你看这些破书有什么用?!”
易年被抢走了书,动作顿了一下。
缓缓抬起头,看向激动的好友,眼神依旧平静。
没有因为书被抢而恼怒,也没有因为周晚的失态而动容。
沉默了几息,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
“没什么,我坐镇后方稳定军心,不也算做事吗?”
说着,不再试图要回那本书,而是微微侧身又从旁边那堆书山里熟练地抽出了另一本厚厚的行军札记。
摊在膝上,旁若无人地继续看了起来。
那姿态,那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晚看着易年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用力将抢来的书摔在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胸膛剧烈起伏着。
“稳定军心?你稳定个屁的军心!现在谁不知道你整天窝在这破船上当缩头乌龟?!”
周晚口不择言地低吼道,但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可担忧和焦虑还是压倒了一切。
喘着粗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换了个更实际也更沉重的问题,试图敲醒眼前这个人:
“好!就算现在!就算眼前!你‘稳定军心’!那以后呢?!等南昭的百姓撤过来以后呢?我们怎么对付北疆的妖族?!”
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绝望的急切:
“你想过没有!一旦北疆妖族彻底占领了南昭,会发生什么?原本那些还在观望首鼠两端的南屿妖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他们!到时候,他们要军队有军队!要人口有人口!要土地有土地!要无尽的后援和补给!他们就再也无法控制了!整个天下都会…”
“那有什么办法?”
易年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周晚激动的话语。
依旧低着头看着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语气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平原作战,没有天险可守,北祁军能打得过妖族大军吗?”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周晚的头上。
周晚瞬间哑火,张着嘴,后面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能打过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
北祁军能在北线挡住妖族,凭借的是经营了无数年的十城天险!
是地利!
一旦让妖族主力冲入毫无屏障的平原,那将是单方面的屠杀。
更何况,届时妖族的实力将会膨胀到一个可怕的地步。
周晚的脸色白了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愤怒、焦虑,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力的冰冷,颓然坐回了椅子上。
是啊,能有什么办法?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沉默了良久,才像是挣扎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那总要想想办法才是吧?不能就这么就这么看着啊!”
易年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了周晚那写满不甘和绝望的脸上,缓缓道:
“现在,不是正做呢吗?”
周晚眉头紧紧皱起,几乎是脱口而出:
“现在只是在逃!在救人!这是在争取时间,但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易年看着他,没有再立刻低头看书,然后静静地反问了一句:
“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
周晚再次语塞。
他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
不止是他,放眼整个天下,人族的所有智者、将军、帝王…
谁又能有办法改变这注定倾覆的危局?
这是实力上的绝对差距,是种族存亡的绝境,非一人之力,非一时之谋所能挽回。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周晚。
靠在椅背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生气的念头都没有了。
是啊,易年又能做什么呢?
冲上前线多杀几个妖族?
于事无补。
徒劳的焦虑和呼喊?
更毫无意义。
舱内再次陷入了死寂,只剩下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
易年看着彻底沉默下去的好友,没有再说什么。
重新低下头,目光沉入那本古老的行军札记之中,手指轻轻拂过泛黄的纸页。
周晚呆呆地坐了很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一身化不开的疲惫和迷茫默默站起身。
推开舱门,再次融入了外面的风雪之中。
舱内,又只剩下易年一人,与满船的书香和冰冷的寂静为伴。
翻动书页的动作依旧平稳,眼神依旧专注而平和。
仿佛外界的一切真的都与他无关了。
只是那在无人可见的眼底最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极淡的光芒,以及那无意识轻敲着椅背仿佛在推演计算着什么的手指…
暗示着,或许并非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