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冷漠的阳光中,寂静小宅中刺耳的电话铃声把昏睡的陈雪冰渐渐唤醒。
她目光弥散的看着空落落的小宅,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待意识到头顶沙发矮桌上的电话正在响个不停时,突然露出一丝希望,忙起身去要去接电话,但宿醉的力量让她感到阵阵眩晕。
她顾不得狼狈,欣喜的抓紧话筒,但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声音,而是方子峰低沉暗哑道:“雪冰,如果方便我希望你尽快来家里一趟……”
英租界方宅依然是那样的高贵别致,卓尔不群,但今时今日,它已经失去往日的雍容,仿佛突然被打入冷宫的贵人般,萧索,冷清,缺乏声息。
陈雪冰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黑色的手套能够遮掩住她手上的伤痕,而淡淡的妆容却掩不住她憔悴的身心,以及显而易见的焦灼。她顾不上身着孝服的仆人们异样的目光,快步走进宅子。她也无心理会章文燕悲切而仇恨的目光,在亲自引路的方子峰的带领下直接来到方玉红的房间外。
方子峰小心的敲了敲门:“孝华,雪冰来了!”
房间内没有任何人回应,方子峰再次敲门说:“孝华,我们进来了!”然后推开房门。
陈雪冰在房门打开一道缝时,就看到了袁孝孤冷,如同一片随时可以散落的树叶一般的身影。她扑过去抱住自己此刻唯一热源的冲动,强忍眼泪,走进来房间。
方子峰在她身后默默的关上了房门。
自从昨夜独女方玉红去世后,方子峰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他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过,深陷的眼窝下满是沧桑与哀切。而他依然不能有片刻的放松,精神处于极度的紧张中,因为袁孝华已经两次自杀未果,不得已,他只能求助于陈雪冰,期望陈雪冰能让袁孝华打消追随爱女而去的死志。
陈雪冰事前已经知道袁孝华的状态,但此时的她又何尝不是身心俱疲,万念俱灰。但她依然觉着自己只要看到袁孝华就能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重新振作,重新找回力量。
她远远的看着袁孝华坐在方玉红生前所用的梳妆台前的身影,精疲力竭的靠在门边的墙上,颤声说:“孝华哥,这两天发生的事太突然太意外,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袁孝华却充耳不闻,一动不动的连身都没有回。
陈雪冰见此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原因,突然感到害怕和难以置信。孝华哥怎么可能为情自杀?这与她心目中的袁孝华完全不同。她心目中的袁孝华,坚强、高大、不为任何事所扰,一向从容、自信、优雅,是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温暖气息的绅士。然而,自杀?为了死去的方玉红去自杀,还是两次?这怎么可能?她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被电话惊醒前的那个噩梦还在延续。
她难以自控的浑身颤抖,一步一步地的靠近梳妆台,终于看清了此时此刻的袁孝华。
只见袁孝华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侧太阳穴的位置虽然被遮掩住,但干枯的血迹已经凝结成黑红色,进而映衬出他惨白晦暗的脸色;而他毫无生机的目光只是看着手里方玉红生前用过的眉笔。那只手的手腕上也裹着刺眼的纱布,纱布上同样渗出点点血迹,只是较太阳穴附近的血鲜艳得多。
“你,真的,自杀?……”陈雪冰觉着不可思议,伸手扶住他那只胳膊,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哆嗦着说:“……不可能吧,老爷刚接我过来说起这事时我根本不信,你怎么可能自杀?……为什么?……小姐走的是突然,可细想一下也不算太意外,我昨晚上见她时就已经感到……还有老爷太太的样子也明显……”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袁孝华这才转动眼珠,看向她,以一种空洞般的声音开口,说:“我用这支眉笔帮玉红画眉的情景就像刚刚发生的……”打量陈雪冰,似乎在她身上寻找到了一丝生机与活气:“看见你,真让我安慰!”
看见你,真让我安慰!
这句话瞬间让陈雪冰寻回温暖,从噩梦中回到现实,激动的点头:“我也是,孝华哥,你听我说……”
但袁孝华充耳不闻,接下来的行动和话语更让陈雪冰迎头浇了一盆凉水,身心俱寒。
“昨天夜里,当玉红的身子再也没有一丝温暖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一切不是梦,只是我希望是梦罢了。我本来要跟着她去,可被发现了……”袁孝华慢慢起身,徘徊在室内,用割过腕的手摩挲着身边的每一件物品:“现在,我觉着只有闻着她的味道、看着她用过的东西才有活着的感觉!”他再次转目看着陈雪冰,居然还笑了一下:“能看见你真是太好了,雪冰,我正需要你!”
陈雪冰从来没觉着自己这么狼狈落魄,哪怕是当初被章文宣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嘴唇颤抖着:“你需要我——是因为……我能让你看到——小姐?”
袁孝华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她身后桌子上摆放的一些照片。
那些照片上都是方玉红与他、与陈雪冰、与父母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你看,你和她笑得多开心,就像昨天,不,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袁孝华梦呓般的说着,似乎方玉红还在房间的每一个地方活着,包括陈雪冰的身前身后。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陈雪冰顿时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眼中的袁孝华是那样遥远,远到似乎从来不认识。
“不该这样,少爷,你是坚强、勇敢、打不到、可以承担一切的呀!”陈雪冰说着连自己也觉着陌生的话语。
袁孝华凝视着衣柜里方玉红的衣服,用鼻子闻着,用手抚摸着,声音沙哑:“你对我的那些认知是因为玉红在我身边……她走了,我的一切也跟着她去了……现在我才明白诗词中那些“行将朽木”的诗句是什么样的滋味……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陈雪冰看着近在咫尺的袁孝华却觉着那样遥远。
窗外的夕阳不知何时落在了袁孝华身上。
陈雪冰逆光坐着。
袁孝华在她此刻眼里就像什么也看不清的剪影。
梦境中的袁孝华与眼前的袁孝华在陈雪冰眼里交叉着,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你……真的爱她,是不是?”陈雪冰嘴唇颤抖:“那么,我呢……”这是她头一次问出这句话。
然而,袁孝华只是抚摸着他与方玉红的结婚照,自顾自的喃喃道:“不止是爱,她还是我的梦,是我唯一能够碰触到父母在世时袁家繁华似锦、圆满和睦的美梦!!!”
(本节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