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魏。
洛阳。
秋风将近,洛阳西郭门的“镇岳仙石”染成了暖红色。
王阿翁蹲在墙根下。
一双糙手攥着磨得发亮的凿子,正给一块新采的青石开纹路。
石面要雕 “缠枝莲”。
是仙魏东宫里的内侍大人,点名要的阶石。
可他凿得的动作非常慢。
而且目光总往墙缝里那道淡红的“赤龙云纹”上飘,像在跟老伙计打招呼。
“阿翁!阿翁!”
巷口的石板路传来 “噔噔” 的脚步声。
张小乙家的娃子举着块半大的白石子,跑得满头汗,额前的碎发贴在脑门上。
“你看我在洛水边捡的!”
“晒了太阳会发光哩!”
王阿翁放下凿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石粉,接过石子。
石子凉沁沁的,表面有层细润的光,映着夕阳,泛出淡淡的虹彩。
“这是‘云阶石’的碎渣。”
王阿翁手捧石子举过头顶,摩挲着石子边缘,手上老茧蹭过石面,带出细碎的沙沙声。
“百年前神汉一统天下时,咱洛阳城不是扎在地上的,是浮在天上的。”
“这石子,估计就是当年天城的台阶碎下来的一块。”
“浮在天上?”
娃子眼睛一下子亮了,凑到阿翁身边,小脑袋里全是问号。
“像云一样飘着吗?”
“城墙上的砖会不会掉下来砸到人呀?”
王阿翁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子,伸手摸了摸娃子的头:
“傻娃子。”
“大汉的天城哪会掉砖。”
“当年武帝扫平匈奴、收服西域,天下再没战事,太一神显了圣,派了九只‘青霄鹤’来托城。”
“你太爷爷还跟我爹讲过。”
“说那年他才十二岁,正跟你太奶奶在院里晒谷子,忽然听见天上有鹤鸣,抬头一看,咱洛阳城的城墙竟慢慢往上飘,城根下绕着厚厚的云气,像似的,把整个城托在半空。”
“那城里的人咋办呀?”
娃子追问,小手紧紧攥着阿翁的衣角,“是不是得踩着云才能回家?”
“哪用踩云。”
王阿翁指了指西郭门的城楼。
“你看那城楼的木梁,当年飘上天时,梁上缠了‘通天藤’,藤子从城楼上垂下来,百姓要进城出城,就抓着藤子往上爬。”
“你太爷爷说,他还跟着村里的大人爬过一次,藤子上的叶子会发光,照得云气都亮堂堂的,爬到城门口时,能看见洛水像条银带子,在脚底下绕着邙山转,连远处的嵩山都小得像个窝头。”
娃子听得眼睛都不眨了,举着云阶石往天上凑:
“那城里的房子会不会歪呀?”
“我家的锅碗瓢盆会不会掉下去?”
“掉不了。”
王阿翁接过石子,放在夕阳下,石面的虹彩更亮了。
“天城浮着的时候,城里的东西都沾了太一神的仙气。”
“锅碗瓢盆放在灶台上,再晃也不会倒;你家的床,就算靠在城边,也不会往云里滑。”
“你太奶奶还跟我说。”
“那年她在院里腌咸菜,坛子刚放在墙根,城就飘起来了。”
“她吓得赶紧去抱坛子,结果坛子稳得很,连咸菜汤都没洒一滴。”
“阿翁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城中的‘镇宅符’起了作用。”
“那神符可是大汉宗庙里的太祝为百姓画的,沾了天城的灵气,能定住家里的东西。”
“那为啥现在城又落下来了呀?”
娃子皱着小眉头。
“是不是鹤累了?”
王阿翁的目光暗了暗,伸手摸过墙缝里的赤龙云纹,淡得快跟石色融在一起了,声音也慢了些:
“不是鹤累了。”
“后来神汉末年,宫里出了十常侍,他们抢国库的钱,杀忠良的官,连太一祠里的玉圭都融了铸钱,太祝也被赶跑了。”
“百姓看着宫里乱,饭都吃不上,哪还有心思去太一祠上香?”
“再后来黄巾贼就来了,举着黄旗子,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砸了太学的碑,烧了太一祠的香,跟百姓说‘太一神不管你们了’。”
“天下人都不信太一了,灵气散了,青霄鹤的背就托不住城了。”
“那鹤……”
娃子的声音低了些。
“你太爷爷说。”
“天城落下来那天,天上的鹤鸣得特别哀,云气散的时候,好多老人都哭了。”
讲鹤鸣哀的时候。
王阿翁声音低了些,怕娃子听出他的难过。
太爷爷说当年老人们哭。
哭的不是城落了。
是好日子没了。
现在王阿翁也算明白那种滋味了。
看着祖上传下的东西一点点淡去,却没本事留住,心里堵得慌。
“说天城落了,好日子怕是要走了 —— 不过呀,”
王阿翁话锋一转,拍了拍娃子的头。
“城虽落了,可天城的灵气没散。”
“你捡的这云阶石,还有城墙上的赤龙云纹,都是当年天城留下的念想。”
“提醒咱洛阳人,咱祖上还见过天下一统的好时候,见过飘在天上的神都。”
娃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云阶石揣进怀里,像藏了个宝贝:
“阿翁,我要把这石子给我爹看。”
“还要跟村里的娃子讲天城的故事,让他们都知道,咱洛阳以前会飞!”
“说不定咱大魏的洛阳,也能再飞起来!”
娃子揣着石子,眼睛亮得吓人。
王阿翁拍他头的时候,心里又酸又软:
他倒希望这是真的。
让娃子能亲眼见见会飞的洛阳,不用像他这样,只能对着碎石头回忆。
可转念又想:
仙魏的仙人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不先让城外的黄巾贼散了?
怎么不让百姓有口饱饭吃?
不过这些话不能说。
王阿翁怕浇灭了娃子心里的光。
娃子揣着石子,眼睛亮得吓人。
王阿翁心里 “咯噔” 一下,那句 “怎么不让百姓有口饱饭吃” 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看见娃子手里攥着石子的力道。
看见娃子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太爷爷说 “天城会回来” 时的模样,哪能忍心浇灭?
王阿翁低头磨了磨凿子刃,石屑簌簌落在地上,心里暗叹:
娃子还小。
不知道城外的流民啃树皮。
不知道城里的徭役重。
更不知道东宫修观景台的青石,是多少石匠饿着肚子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