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特鲁德在雅法组织的顽强抵抗,并未迫使大鲍德温退缩,反而彻底触怒了这位耶路撒冷国王。大鲍德温本就野心勃勃,意欲将整个黎凡特握于掌中,如今更将雅法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调动王国的资源,施压教会,终于逼得耶路撒冷宗主教伊姆贝尔颁布教令——以铲平“雅法的叛军”为名,将贝尔特鲁德及其追随者打入邪恶势力的深渊。
这道教令宛如一柄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向全体十字军骑士发出集结令,号召他们以神之名讨伐雅法。消息迅速蔓延,犹如烈火烧遍黎凡特,每一个城镇与骑士团都在低声传颂这场圣战的理由。对贝尔特鲁德而言,这无异于致命打击。
贝尔特鲁德手中能倚仗的,仅剩下三千余名战士,还是七拼八凑的队伍。这些人已疲惫不堪,盔甲满是伤痕与缺口,脸上写着倦怠与决绝;他们的士气虽仍燃烧,却难掩绝望。面对他们的,是号称“圣地守护者”的庞大军团——数万十字军的铁流,旗帜猎猎如林,战马嘶鸣震天,背后是教会的祝福与王国的铁拳。
更令贝尔特鲁德心寒的是,她的妹夫、曾在暗中给予庇护与支援的盟友雷蒙德——如今已被的黎波里埃米尔国俘获,此时正在地牢里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因此,大鲍德温才会肆无忌惮的对贝尔特鲁德痛下狠手。如今孤立无援的贝尔特鲁德,所要面对的已不仅是敌军的刀剑,更是教会的诅咒、昔日盟友的失势,以及整片黎凡特扑面而来的肃杀之风。
雅法总督府的大厅内,午后的阳光透过高拱的窗户斜斜洒下,投下几道金色光柱,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墙壁上悬挂的十字军旗帜早已褪色,盾牌上布满划痕,宛如沉默的伤痕。光滑的石板地面映照出众人疲惫的身影,每一步的挪动都带着沉重的回响。
大厅中央,那张高大的橡木椅子宛如一座孤立的王座。贝尔特鲁德端坐其上,一只手臂缠着白色的亚麻布带,暗红的血迹透出伤口的痛楚,昭示她在上场战斗中的代价与勇毅。她身披简易的链甲外袍,长袍下摆拖曳在椅边,头发散乱,面容因尘土与疲惫而显得憔悴。但她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直如烈焰在黑夜中跳跃。她的背脊笔直,姿态如剑锋般凌厉,却隐隐透出孤注一掷的绝望。贝尔特鲁德的核心幕僚与盟友环绕在周围。
空气中混杂着焚香未散的余味与汗臭的闷热气息,偶尔传来窗外士兵压低的窃语与马匹粗重的鼻息。整个大厅犹如一艘风雨中随时可能沉没的船舶,聚集着最后的议论与倔强,在绝境的阴影下摇晃不定。
扎夫蒂亚快步走进大厅,长袍在脚步间微微扬起。她身穿一袭黑色长裙,腰间佩着短剑,神情里带着外交官特有的疲惫与急切。扎夫蒂亚没有行礼,径直对着贝尔特鲁德开口,声音低沉而急促,仿佛一封烫手的诏书正从她口中落下:“贝尔特鲁德,我已经以威尼斯共和国的名义出面斡旋。大鲍德温同意给你三天——三天之内,你若愿意撤出雅法,他将允许你通过陆路向北安全撤出黎凡特,允许你们返回欧洲。不过,他明确表示,三天之后,他必会重启攻城。我能为你争取的,就只有这些了。”话音落下,扎夫蒂亚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大厅里骤然陷入沉寂。贝尔特鲁德未立即回应,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节奏。她凝视着石板地面上斑驳的光影。唯一的声响,是窗外风卷过旌旗的猎猎之声,宛如命运在无声催促。
“大鲍德温已经集结了两万多人的军队,而我们加起来不过三千余人,根本守不住雅法。”里巴尔笃斯沉声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战场上的号角,却掺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双手紧紧抱胸,盔甲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刺耳。
里巴尔笃斯缓缓环顾四周,目光沉重如铅:“我们的补给已几近耗尽,士兵们伤病累累。城墙虽坚固,但在那样的围攻下,不过是延缓死亡而已。”
里巴尔笃斯的声音忽然压低,像一柄缓缓落下的铁锤:“最致命的是,上周我们与十字军的激战,已经传到了埃及人那里。如今,法蒂玛王朝的一支二万余人的军队正驻扎在雅法南方,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他们正在观望,等着我们与十字军拼得两败俱伤,再挥军北上,坐收渔翁之利!”
“我们不退!”雅各忽然怒吼,他的声音如火焰点燃了沉闷的空气。他猛地一拳砸在石墙上,震得尘屑簌簌而落,发出沉闷的回响。胡须随呼吸颤抖,青筋绽出,他的眼神仿佛要喷出火来。“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拼到最后!在我们死前,就放火烧掉雅法和港口!让大鲍德温得到一座焦土!”雅各的咆哮声在大厅中回荡,如狮吼般撕裂沉默。那双燃烧的眼睛里,既有本地人对压迫的仇恨,也有十字军狂热般的决绝,仿佛已经看见火焰吞没港口、黑烟遮天的末日景象。
“这太不理智了!”埃尔雅金站起,声音尖锐却条理分明,绿丝长裙在椅背一侧微微颤动。她环视众人,目光冷峻:“以一时的愤怒烧掉雅法,不会换来尊严,只会换来灭亡。我们的军队、商队、盟友、还有无数家当都会随火化为灰烬。那不是复仇——那是自杀,请千万别把理想说成牺牲的幌子。”
伊纳娅的声音在角落里平静却坚决地响起,带着阿拉伯女性的刚劲与慈悲,丝巾下的眼睛像冷星般射出光芒:“而且,这里的百姓是无辜的。渔民、农夫、商贩——他们的孩子在街巷里哭闹,他们的屋瓦就在港口旁。我们没有权利把他们一并拖入焚烧的深渊。若要抗争,也应当为这些人想想留一条活路。”
伊纳娅的话像一把清冷的刀,割开了大厅里那团炽热的情绪。
“撤退吧!”苏麦雅冷冷开口,语气干脆得如同刀刃切过空气。她靠在门边,身影笔直,宛如一杆静立的长枪。
贝尔特鲁德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探询。昏暗的光影映照下,苏麦雅的面容坚毅而冷峻,皮甲上布满的划痕仿佛是战斗的勋章,诉说着她的经历与鲜血的印记。
事实上,那一夜率领两百多名本地民兵从地道与枯井杀入敌营的领头人,正是苏麦雅。那本该是死士的任务——贝尔特鲁德原先安排她留守总督府,守护后方,却谁也没想到,苏麦雅并未告知贝尔特鲁德便带人突入敌营,几乎以赴死的姿态杀出一条血路。苏麦雅的存在,如今已成为大厅中不可忽视的冷硬力量。
“艾赛德若在,他绝不会同意我们为了一片领地拼命送死!”苏麦雅的声音低沉,却像一柄铁锤敲在众人心头。她直视贝尔特鲁德,眼神里闪烁着不容辩驳的光芒,继续道:“如果你们真愿意去死,那就去吧——可艾赛德的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还那么小,还未懂事,就要承受这一切?”苏麦雅的语气里既有对李漓的忠诚,也有对贝尔特鲁德的关切,像一股锋利却温热的风,吹散了大厅里那股死寂的执拗。
“可是,我们还能去哪里?”艾莉莎贝塔的声音带着颤抖,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她的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映衬着脸庞的苍白。“回米洛是不可能的……我们早已被贝尔特鲁德的母亲逐出普罗旺斯公国。女公爵殿下视我们如叛徒,哪怕我们跪在城门外,那城门也绝不会为我们开启。”
众人默然无语,大厅里像被抽空了空气,只剩贝尔特鲁德绑带下渗出的隐痛与窗外海浪的低吟相互呼应,仿佛一首为亡城哀悼的挽歌。
“你们走吧,去找赛琳娜。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她会收留你们的。”贝尔特鲁德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透着一种冷冽的决绝,像在宣判自己的命运。
“那你呢?”维奥朗忍不住问,灰裙在椅子上皱成一团,脸上写满担忧。
“帮我把孩子带走,交给赛琳娜抚养。我相信她会的。”贝尔特鲁德缓缓答道,眼神投向窗外虚空,仿佛已看到孩子们在欧洲的绿野中奔跑嬉戏,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公主!”艾莉莎贝塔忍不住喊出声来,她的哭腔如风中的哀号,双手死死攥住裙摆,指节发白。
“原本,我就该死在突尼斯,是艾赛德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事实上,是我搞垮了安托利亚,才会流落到这里。我对不起艾赛德,没能守住雅法。没脸活下去。”贝尔特鲁德冷冷地说,她的声音平稳得近乎残酷,只有绑带下那微微颤动的手臂泄露了内心的痛苦,仿佛那伤口在提醒她所有的失败与愧疚。
“艾赛德不会因为你丢了雅法就让你去死。”苏麦雅冷冷开口,语调坚定如铁。她的目光直直锁住贝尔特鲁德,缓缓补上一句:“如果他能在雅法和你之间做出选择,他一定只会选你。”
苏麦雅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为什么非要去找赛琳娜和祖尔菲亚?”
“苏麦雅,你就直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主意?”维奥朗问道,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的期待,双手在灰裙下紧紧握在一起。
“听说古夫兰盘踞在哈马,如今手里已有两千余兵力。”苏麦雅沉声说道,唇角微微勾起,目光中透出一丝算计的狡黠,“她甚至已邀请朗希尔德返回黎凡特,助她从雷蒙德手中夺下托尔托萨。”
“可古夫兰是天方教的圣裔!”艾莉莎贝塔惊呼,脸色骤然一变,金发下的眉头紧锁,语气充满不安。
“这又算什么?”伊纳娅立刻反驳,语气中透着阿拉伯人的骄傲,“我们这些天方教徒,还有埃尔雅金和她的希伯来人,不都和你并肩对抗大鲍德温吗?信仰阻隔不了联盟。”伊纳娅丝巾随风轻颤,目光明亮坚定。
“公主,其实我们和古夫兰并无生死大仇。就算当初在安托利亚,我们也没和她开战。”维奥朗也低声说道,眼神柔和,“信仰只是人为的隔阂。在黎凡特,真正决定命运的,是联盟,而不是教派。”
贝尔特鲁德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她的眼神在光影中闪烁,犹豫与痛苦交织:“可是……古夫兰真的会收留我们吗?她有她的野心,而我们,只不过是一群败军之将。”
“她为什么不呢?”伊纳娅开口,她的声音坚决有力,丝巾下的眼神如星光般锐利。她缓缓环视众人,继续说道:“赛琳娜有儿子,古夫兰也有儿子,而你只有女儿。你手里却握着三千人的军队!换作我是古夫兰,我也会拉拢你。”
伊纳娅的语气更沉了几分:“别忘了,赛琳娜和祖尔菲亚在卡莫拉锯连连受挫,若她们真的彻底战败,古夫兰就孤立无援,至于朗西尔德,甚至没人知道她和她的军队到底会不会来!十字军的矛头必然直指她。对她而言,我们这股力量正是最宝贵的盟友。古夫兰的哈马堡垒需要羽翼,而我们的军队,正好能补上。”
“别再犹豫了!既然守不住,就赶紧撤!”苏麦雅忽然冷声打断,语气急促而锋利,“我先说清楚,我一定会撤,不管你们最终怎么选。米丽娅姆和她的希兰石工坊、我的好运建筑队,都会跟着我走。要是你们放心,就把孩子们交给我,我会带去找古夫兰!”
话音落下,大厅陡然一静,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苏麦雅,她在光柱中显得格外果敢,甚至有几分无畏。
“苏麦雅!你这个胆小鬼!”雅各怒吼,青筋暴起,拳头狠狠捏紧,面庞涨得通红。
“我是胆小鬼?呵呵……雅各,你只是一个疯子,我懒得跟你争论!”苏麦雅冷笑回击,双手抱胸,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雅各,满是不屑。
“我们一起走吧,去找古夫兰。”贝尔特鲁德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如出鞘的利剑,斩断了徘徊已久的犹豫。
大厅里响起低沉的叹息与窃窃议论,贝尔特鲁德抬起头,目光如炬,继续道:“扎夫蒂亚,替我去答复大鲍德温——我们同意撤离,请他信守约定。”
“放心,我会告知大鲍德温的。”扎夫蒂亚应道,肩膀微微耸起,语气里带着几分老练的轻松,“上周那一战,他们也伤了元气,如今正巴不得避免和你死战,所以才开出这个让你自觉撤退条件。”
扎夫蒂亚停顿片刻,忽然补充道:“另外,我也得跟你们一起走。”
“为什么?”埃尔雅金挑眉问道,绿丝长裙在椅子边缘微微滑落,眼神闪烁着疑问。
扎夫蒂亚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也有几分解脱。她摊开双手,语气低沉而冷静:“这次的停战斡旋,我根本没经过威尼斯元老院同意——因为他们已经驳回了我的请求。 在他们眼里,雅法不值得浪费哪怕一点外交筹码。我违令行事,等消息传回去,威尼斯就会通缉我。与其到时候孤身逃亡,不如现在与你们同行。”
大厅里一瞬安静,仿佛连光柱都凝固。贝尔特鲁德的目光骤然一震,低声问道,嗓音里混着惊讶与不安:“扎夫蒂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扎夫蒂亚转过头来,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猛地摇头,语气干脆得像一柄劈下的刀:“现在不是煽情的时候!”
扎夫蒂亚已迈开步伐,袍角在石板上划出凌厉的弧线,脚步声急促,带着离别前的决绝。“立刻组织撤退!”她厉声说道,“我得再去一趟城西的十字军营,假装你们要向北返回欧洲,好让沿途的军队放行。先稳住他们,等我们接近托尔托萨,再折道东行哈马,去投奔古夫兰!”
扎夫蒂亚的话像铁锤砸下,狠狠击碎了众人心底最后的迟疑。大厅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猛然抬头,盔甲发出沉重的叮当声,仿佛整个厅堂都随之震颤。贝尔特鲁德心口一紧,指尖在椅扶上轻微颤抖。她望着扎夫蒂亚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却莫名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感激,也有压抑的希望,仿佛命运的棋局里终于又亮出了一道新的转折口。
就在这时,洛伊莎带着两个侍从匆匆走进大厅,她的眼神冷峻而果决。目光一扫,便落在墙上那幅李漓的肖像画上。“把总督大人的肖像取下来!”洛伊莎厉声下令,声音在大厅里清晰回荡。她伸出手指向画像,眼神坚定而肃穆,“打包,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