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的一瞬间,刘东的瞳孔本能地快速收缩。几乎在黑暗降临的同一刻,就猛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战场本能。在强光骤然消失的刹那,视觉残留和瞳孔调节的短暂盲区,对于狙击手而言是致命的。
他必须抢在这自然的生理反应之前,主动进入黑暗,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视觉模式的切换。
“哗啦”
门灯炸裂的脆响和玻璃碴落地的声音清晰传来。眼前那片被门灯照得雪亮的地带,瞬间被浓重的阴影吞没。
黑暗降临,但并非绝对的漆黑。
住院部大厅深处值班室的微弱灯光,以及远处急诊楼走廊窗户透出的零星光亮,将这门口一带映照得影影绰绰。
光影交错,勾勒出吉普车模糊的轮廓,也将紧贴在郑磊身后的谢童,变成了一个更加难以捕捉的、不断晃动的暗色剪影。
对于狙击手来说,这种光线环境简直是噩梦。目标的轮廓模糊不清,致命部位与作为掩护的人质身体之间的界限更加难以分辨,任何细微的误判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对面的急诊楼里,刘大力和李怀明在灯灭的响声传来时,心脏几乎同时漏跳了一拍,随即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坏了!”
刘大力下意识地低吼一声,拳头骤然握紧。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目标自己制造了最有利于她隐藏的混乱环境。
李怀明更是屏住了呼吸,光线骤暗,意味着狙击难度呈几何级数增加,难不成真让这个杀手完美的逃脱。
整个现场,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无论看得见还是看不见,都死死聚焦在那片此刻显得格外幽深、杀机四伏的住院部门口。
但刘东参加过无数次实战,比这更恶劣的环境都遇到过,更何况还与Y南特种兵进行过狙击大战,经验何等丰富。
谢童也非常紧张,越是到最后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她快速的思索该如何上车,手中的人质该怎么办?
刘东闭着眼,感受着眼皮之下的黑暗,这感觉,瞬间将他拽回了几年前那些湿热粘稠的南国夜晚。
Y南边境的热带丛林里,四周是密不透风的植被,白天尚且光线晦暗,一到夜晚,那才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腐烂枝叶的瘴气,混杂着硝烟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能见度?在那种环境下几乎是个笑话。耳朵比眼睛更可靠,任何一丝不自然的虫鸣中断,一片树叶不正常的晃动,都可能预示着死亡的接近。
那时的狙击大战让他把呼吸放到最缓,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全身的感官都张开,去捕捉黑暗中那幽灵般的敌人。
那里的黑暗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三十米外?能看清五米内晃动的影子都算是老天赏脸。
相比起来,眼前住院部门口的这片黑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温和”。
他猛地睁开双眼。
住院部大厅深的灯光,远处急诊楼的零星窗口,这些微不足道的亮光,在此刻却成了宝贵的光源。
紧贴在郑磊身后的那个身影——虽然模糊,但他依然能分辨得出。
更重要的是——距离,区区三十多米。
这个距离,在狙击手的尺度上,近乎贴脸,足以让他捕捉到那个女人的每一次细微变动,判断出头部与躯干的大致位置。
他咬了咬牙,下颌线绷紧如石。瞄准的姿势极其别扭,为了迁就瞄准线,整个左半身都承受着不该有的压力。左肩胛骨处碎裂的骨伤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狠狠碾压。
尖锐的刺痛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顺着神经猛烈冲击着他的大脑皮层,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刘东让自己的呼吸稳下来,平稳得如同冰封的湖面,食指轻轻搭在扳机护圈上,所有的杂念都已摒除。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个三十米外晃动的两个身影。
谢童扼住郑磊将身子隐在门口的柱子旁,吉普车停在台阶下,发动机微微颤动着,门口伸出的雨达刚好遮住了可能来自身后楼上的子弹。
郑磊是谢童此刻唯一的保命符,她自然不可能轻易丢弃。左臂死死勒住郑磊的脖颈,将他作为盾牌挡在身前,右手的枪口始终不离郑磊的太阳穴,两人以一种极其别扭且缓慢的姿势,向着台阶下的吉普车挪动。
“把门打开” 谢童在郑磊耳边低喝,声音极为冰冷,枪口用力顶了顶他的脑袋。
郑磊被她勒得呼吸困难,脸色涨红,但眼中却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他身体下意识地后仰,试图抵抗。
但谢童毫不犹豫的枪柄在他脑袋上狠狠一砸,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刘大力焦急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郑磊,按她说的做不要反抗。”
这声命令让郑磊挣扎的动作一僵。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屈辱,最终还是服从了命令。他艰难地扭转身躯,用被缚在身后的手摸索着,终于抓住了车门把手。
“咔哒”一声,车门被打开。
“从这边,爬到副驾驶去” 谢童又下了一个命令。她极其谨慎,绝不敢让郑磊掌控方向盘。一旦这小子狗急跳墙,驾车疯狂冲撞或者制造事故,她所有的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郑磊只得笨拙地、几乎是栽倒般先爬进了驾驶室。车内空间狭窄,他反绑着双手,动作显得格外狼狈。
谢童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盯着郑磊的动作,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外面,她的计算很精准,从打开的车门到完全进入车内,自己暴露在外的时间必须压缩到最短。
就在郑磊的身体大部分已经越过中央扶手,挤向副驾驶座,而谢童手里的枪收回,正要矮身钻入驾驶室的这一刹那——
她的枪口离开郑磊的身体的时间极短,这个空隙,只存在了或许零点几秒。
但对于三十多米外,那个已经将呼吸、心跳都融入枪中的刘东来说,已经足够。
他的世界早已凝固。肩胛骨碎裂的剧痛被隔绝在感知之外,额头的冷汗仿佛冻结。他的瞳孔中,只有那个晃动的、被部分遮挡的目标。
当那致命的空隙出现的瞬间,他搭在扳机护圈上的食指,没有丝毫犹豫,平滑而稳定地向后压去。
“呯——”
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正低头要钻入车内的谢童,身体猛地一顿。她的头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向左侧猛地一甩,太阳穴处瞬间爆开一团刺目的血花。
她握着枪的手不由一紧,“啪”的一声扣动了扳机,一颗炽热的子弹擦着郑磊的头皮划过,随即身体软倒,一半在车内,一半在车外,卡在了车门框上。
车内,刚刚挪到副驾驶座,惊魂未定的郑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近在咫尺飞溅的温热液体吓得浑身一僵,猛地缩起了身体,头皮上的灼痛感吓得他一身冷汗。
远处急诊楼,正死死盯着这边的刘大力和李怀明,听到枪响,只看到谢童的动作骤然停滞,然后软倒,两人几乎是同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
“命中目标!”
李怀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颤抖。
狙击点上,刘东缓缓吐出了肺里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左肩那被强行压制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反噬而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黑暗依旧,但弥漫在住院部门口的杀机,已然消散。只剩下发动机还在空转的吉普车,以及车旁那具温热的尸体。
枪声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住院部周围仿佛被按下了启动键。
“行动!”
刘大力对着对讲机一声令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早已埋伏在四周、屏息以待的警察和战士从各自的隐蔽点冲出,瞬间包围了那辆还发着低沉轰鸣的吉普车。
脚步声、呼喊声、装备碰撞声打破了短暂的死寂,手电筒的光柱交错划过黑暗,将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保护人质!”
“确认目标状态!”
“警戒四周!”
指令短促而清晰。
最先冲过来的自然是军分区的战士,他们的军事素质比之警察高了不少。两人迅速架起蜷缩在副驾驶座上、满脸是血的郑磊,将他快速带离车辆,转移到安全区域。
郑磊“呸”的吐了口唾沫,看着死睁着眼睛的女人不禁感到一丝寒意,自己这边狙击手的子弹要是稍微打偏一点,那自己就会成为这个女人的枪下亡魂,也不知道是哪个神枪手,说不得得好好谢谢人家。
紧随其后的几名战士和警察已经将枪口对准了驾驶座门旁那具软倒的身体。谢童大半身子趴在驾驶座上,双腿还耷拉在车外,太阳穴处的弹孔狰狞,鲜血正汩汩流出,染红了座椅和车门。
一名戴着白手套的警察谨慎上前,伸手探向她颈部的动脉,片刻后,回头沉声确认“目标已无生命体征!”
军分区的战士四处警戒,而通白市局的民警却在收拾残局。又牺牲了一名刚刚上任的副大队长于涛,刘大力的心情无比沉重。
抓获的另外一名杀手的病房立刻由双岗变成四人岗,军警联动监控,外围更是严格盘查。
天色已蒙蒙亮了,刘东这才知道刚才被劫持的人质竟然是战友郑磊,不由得暗自庆幸。
郑磊虽然伤得不重,但医护人员仍然把他推进了急诊室。刚上任的副大队长于涛却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刘东想去看看郑磊,却被门口的警卫拦住了,而在重症监护室的洛筱也依然没有醒过来,一时之间他竟有些自责。
虽说是两国情报部门之间的暗斗,但要不是他回家,也不会把战场引到通白,如今牺牲了这么多人,两个最亲密的战友又躺在医院,让他心情特别沉重
他靠在医院冰凉的墙壁上,缓缓蹲下身来。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却盖不住他心头翻涌的血腥气。
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却迟迟没有点燃——重症监护室外的禁烟标志像一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把未点燃的烟在指间捏得粉碎。
天色大亮,原本早上就人声鼎沸的通白市医院却极为清冷。
而通白市医院的领导也不干了,不到十天的时间,接连在医院发生了几起刺杀事件,更是有几名医护人员牺牲。
医院大厅里,曾经人潮涌动的景象仿佛一夜蒸发。挂号窗口前蜿蜒的长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零星几个匆匆办理出院手续的患者家属。
他们神色惶恐,一边结账一边不安地环顾四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枪声从某个角落响起。
“不住了不住了,这哪是医院,简直是战场!”
一个中年男人扶着刚做完阑尾手术的老婆,几乎是半拖着往外走。输液区一大半椅子空着,几个还没离开的病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眼神里满是恐惧。
“听说了吗?昨晚那个女杀手差点把公安局长都毙了!”
“太阳穴直接打穿,我隔壁病房的老张亲眼看见的,回来就做噩梦…”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再住下去,没病也要吓出病来!”
医护人员休息室里,请假条堆了厚厚一叠。护士长看着排班表上大片标红的人员缺口,急得嘴角起泡。
年轻护士小李红着眼睛收拾东西:“护士长,我真的不敢值夜班了,上次子弹就从我值班室门口飞过去……”
外科几个资深医生聚在主任办公室,语气激动:“主任,这才几天,两起枪击,三名同事牺牲。现在年轻医生都不敢单独查房,这工作还怎么开展?”
顶楼的院长办公室里,头发花白的李院长透过百叶窗望着楼下空荡荡的急诊通道,双手微微发抖。他转身看向面前的公安局长刘大力,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眼里布满血丝。
“刘局长,”
院长的声音哽咽了,他指着窗外死寂的院区。
“你看看,看看这家六十年老医院成了什么样子。患者逃命似的出院,我的医护人员吓得不敢上班…”
他深吸一口气,眼泪终于滚落,“我求求你们,把这几个瘟神送走吧,不要住在我的医院了,这里是救死扶伤的地方,经不起这么折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