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盆子捧着“御升”糙米,想起华阴箭库里那半块麦饼,竟有点怀念——至少麦饼不掺金砂。
他偷偷把每日省下的两升米装进布袋,攒满一月,托胡狗儿带出城,散给难民。
难民不知谁人所赐,只呼“天降升米”,香火供奉“升米菩萨”。
刘盆子听说,脸红到脖子:“菩萨不敢当,朕只是……斗太小。”
六月末,赤眉军忙于加固城防,更始帝旧部频频反扑,长安夜里火光时现。
刘盆子独上城楼,揣着仅剩的“白”字碎玉,望南面南山。
城下老黄在象池改的马厩里悠闲倒嚼,哞声低沉。
夜风送来韭菜味,也送来隐约哭声——不知哪家百姓又少了一口粮。
少年把碎玉攥在手心,边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忽然想起父亲还在世时教的一句话:
“天下最锋利的不是钉子,是饥饿;最结实的也不是玉玺,是民心。”
可如今钉子扎屁股,玉玺变项链,民心在哪?他看不见,只能闻到韭菜味、听到老黄嚼料的声响。
刘盆子抬头,月牙细如咬断的竹签,冷冷挂在雉堞。
他轻声道:
“如果当皇帝只是为了天天吃韭菜、坐钉椅、保管碎玉,那这皇帝……
“能不能也像竹签一样,一咬两断?”
风掠过,无人回答,只把韭菜余香灌满他的袖筒,像给这个问题,打下一个辛辣而呛人的结。
长信宫正殿,韭菜蒸汽未散,满屋飘着一股“早澡堂”味儿。
书记官的笔还在抖,就听殿外驿马嘶声——“八百里加急——洛阳急报!”
樊崇正擤鼻子,闻声一把拽过驿卒:“念!”
“六月己未,洛阳群臣上尊号,封国号‘汉’,建元‘建武’,刘秀即皇帝位!”
声音落地,满殿咳嗽戛然而止,像被一只巨手掐住脖子。
诸将面面相觑,韭菜味都忘了喷。
樊崇手里半块麦饼“啪”掉地,滚到刘盆子脚边。
少年天子正被草尖扎得直抽抽,闻言却只是眨眨眼,掏出炉钩子把饼勾起来,继续翻烤——
“哦,又出一个皇帝?那朕这口饼得趁热。”
无感,完全无感。
徐宣最先回魂,扇子也不摇了,冲上前拎起驿卒衣领:“刘秀?哪个刘秀?种田那个?!”
“正是……舂陵刘秀,更始旧封萧王,今践祚于鄗南,改元建武,天下郡国多已奉正朔!”
“咔嚓”一声,樊崇把案角掰下一截:“老子才占长安,他小子就坐洛阳?玩接力呢!”
1. 懵:抱头蹲地,嘴里念念有词“韭菜没熟又割一茬”。
2. 怒:跳上龙案,踩得“太岁垫”苜蓿乱飞,“老子才是皇帝制造商!”
3. 惧:拔刀四顾,刀刃昨天崩了口,映出自己扭曲的脸——“完了,正统归位,咱成盗版!”
他一把揪住刘盆子,像拎面口袋:“陛下!你说咋办?”
少年被拎得双脚离地,炉钩子当啷掉地,仍淡定:“凉拌……加韭菜?”
徐宣深吸韭菜气,强自镇定:“将军莫慌!刘秀新立,关东未稳,咱们还有三招:
一曰‘尊前抑后’——立刻派人赴洛阳贺登极,表臣属,暂避锋芒;
二曰‘西连隗嚣’——结好陇右,互为唇齿;
三曰‘内修政理’——”
说到这儿,他自己都卡壳:政理?麦饼炉还是仓鼠监?
樊崇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连声吼:“就这么办!先写贺表,再写借粮表,后写……写啥写!老子不会写字!刘先生呢?”
说曹操曹操到。刘恭刚从陇西“恒温房”赶回,满身尘土,一听“刘秀称帝”,眼里先亮后黯:
“好啊,汉室再兴,可惜不是咱这支。”
樊崇像看见救星,一把拽住:“刘先生!贺表、顺表、求和表,全套!能写多卑微写多卑微,别让刘秀惦记朕……啊不,惦记咱!”
刘恭掸掸袖子,微笑:“卑微?行,我能把‘臣’字写出花来。但将军得先答应三件事:
1. 止杀更始,已背一井,别再背第二口;
2. 止掠三辅,再刮就真成穷寇;
3. 给天子……”他指刘盆子,“留点体面,别让人说咱虐待儿童。”
樊崇咬牙:“成交!快写!”
案上铺麻纸,墨用麦饼炉灰调水,刘恭提笔,一挥而就:
“长安建世皇帝臣盆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闻陛下龙飞鄗南,光复旧物,天地再朗,臣等草莽,妄窃尊号,今肝脑涂地,愿奉正朔,请为藩辅……”
写至“臣等”处,刘盆子凑过脑袋:“哥,咱真要把‘盆子’写进降表?”
刘恭低声:“虚名换实命,写!”
写罢,他咬指按血印,顺手把刘盆子手指也咬破,往“臣盆子”三字一戳——少年疼得直咧嘴,却第一次没喊出声。
贺表送走,长信宫灯火彻夜。
樊崇抱酒瓮,坐殿阶,对月长嚎:
“更始没了!刘秀又来了!老子砍了半辈子,砍出个前后夹击?”
酒瓮一抛,滚到麦饼炉边,“当”一声裂成两半,像这突如其来的“建武”年号,把赤眉的“建世”拦腰斩断。
徐宣在旁,扇子早被捏断骨,仍强撑:“将军,山不转路转,咱们……还能西联隗嚣,南入汉中——”
“转个屁!”樊崇赤红着眼,“韭菜一茬接一茬,老子连根都没抓住!”
后殿,刘盆子把最后一炉麦饼出炉,分给仓鼠、老黄,自己慢慢咀嚼。
刘秀称帝,于他像远山鼓声,闷却遥远。
可指尖的血珠还在渗,他忽然明白:
“皇帝”这张饼,不论烤得多香,总有人要掰走一半;
而“臣盆子”三个字,一旦写进降表,就再也抠不掉。
他抬眼望窗外,残月如钩,像那崩口的刀——
钩住的是十五岁的少年,放走的是放牛娃的梦。
更鼓三声,洛阳方向,似有隐约鼓乐随风而来,
像为新帝庆贺,也像为旧“建世”送葬。
刘盆子把血指在炉壁上一抹,画下一弯小小的月,
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老黄听见:
“刘秀……希望你坐龙椅,别被钉子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