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时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没说话。
他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只是心底仍有一丝顾虑,看向李仕山缓缓开口,“仓坪县现在比较敏感,你能确保运作到这个县?”
这话问得直白,也现实。
在座的都听懂了他没说出口的潜台词。
这个安排富时原则上没有意见,但他不会亲自出面安排,路,得李仕山自己趟出来。
只见李仕山不慌不忙,身子微微前倾,从随身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搁在茶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富时目光落在那文件袋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果然,这家伙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一下洪剑锋。
洪剑锋早就好奇,立刻探身取过文件袋,手指利落地解开绕线,从里面抽出一叠材料。
是复印件,纸张边缘有些磨损,显然经了不少手。
他快速翻阅,眉头渐渐拧起,这里面是几份举报仓坪县纪委书记马致本的举报材料。
时间、事项、金额列得清清楚楚,只是举报人的信息被仔细地隐去了。
“这是……”洪剑锋抬起眼,看向李仕山。
“陈山河去仓坪,不能空着手。”李仕山说得轻描淡写,“总得有点像样的见面礼,才好打开局面,开展工作。”
李仕山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才继续道,“这些线索,我初步核实过,够得上立案标准了。让他带去,一来立威,二来嘛……”
他狡黠一笑,“也能搅搅水,帮咱们吸引点火力,方便其他方向的动作。”
富时从洪剑锋手里接过一份,洪剑锋就立马去办公桌上把他的眼镜取了过来。
富时看了一小会后,,抬眼看向李仕山,脸上似笑非笑:“材料哪儿来的?”
李仕山眨巴了一下眼睛,“书记,您不是常教导我们,要广泛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嘛。”
富时盯着他看了足足两秒,最终却没再追问,只是伸出手指虚点了点他,笑骂道:“你呀~”
尾音拖长,里面藏的意味,让旁边的洪剑锋心里都跟着一颤。
等到李仕山和刘就走后,富时脸上的笑意就立刻收敛,只是继续看起材料,不再说话。
洪剑锋小心地观察着领导的脸色,心里不免为李仕山捏了把汗。
今天这出,用意谁都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放得轻缓。
“富书记,李仕山这个人……挺重感情的。陈山河同志能力也确实出众,所以他才……”
话还没说完,富时已然放下了手中的材料,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截断了他:“你这是在替李仕山说好话?”
这话语气并不重,却让洪剑锋后背冷汗都出来了。
领导现在这问话的口气,是带着肯定这个前提的责问。
这种时候任何理由的辩解,无异于愚蠢。
洪剑锋喉结滚动了一下,老实的点了点头:“是的,书记。”随后才解释起来。
“但我认为,只要不违反原则,不触碰底线,而且最终结果对工作有利,这种方式……或许可以接受。”
富时没有接话,只是就那样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
这短短的几十秒,洪剑锋感觉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他的脑海里在快速构思着之后的各种后果,以及应对方法。
“看来,你和李仕山的关系很不一般?”富时忽然开口,打破沉默。
洪剑锋没有犹豫,坦然点头:“是的,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关系一直不错。不光是我,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大家?”富时捕捉到这个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探究,“听你这意思,李仕山在不少地方,都有像你这样的‘朋友’?”
“具体多少,我不清楚。”洪剑锋斟酌着词句,“但就我了解的圈子里,大家有个共识。”
“李仕山这人,做事讲究,够意思。”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做那种落井下石、出卖朋友的事,相反……”
洪剑锋顿了顿,找到一个确切的词,“他有时候,甚至会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富时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轻轻重复了一遍,像在品味什么稀罕玩意儿。
在这弱肉强食的官场,明哲保身是常态,锦上添花已属难得,至于“雪中送炭”?
那需要的不止是情分,更是胆识和代价。
很多时候,炭没送成,自己先被风雪埋了。
他看着洪剑锋那副依旧有些忐忑的模样,忽然轻笑了一声,气氛随之一松:“小洪,你认识李仕山,多长时间了。”
洪剑锋见书记笑了,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一半,连忙答道:“快十年了,书记。”
“十年,不短了。”富时微微颔首,随即话锋却轻轻一转,“可你呀,还是没完全看明白他。你以为,他今天只是单纯地给朋友铺路、递梯子?”
“嗯?”洪剑锋神色一凛,疑惑道“难道……还有更深的意思?”
“自己慢慢琢磨吧。”富时笑了笑,带着点揶揄,摇了摇头,“以后啊,小心被李仕山卖了,还乐呵呵地帮他数钱呢。”
“额……”洪剑锋一脸尴尬,但反应极快,赶紧赔着笑接上个小马屁,“那不能,有书记您在,他哪能卖得了我。”
“哈哈……”富时闻言,竟朗声笑了起来,只是笑过后,又忍不住自嘲道:“那也说不定。指不定哪天,连我都可能被他‘卖’那么一下呢。”
……
此时,省委大楼下的小院里,路灯在青石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几片梧桐落叶被夜风卷着,窸窣作响。
刘基看着身边神态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又恢复了几分往日那种懒散劲儿的李仕山,心中五味杂陈。
这家伙,插科打诨的时候没个正形,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可真到了棋盘之上,子落何处,何时提气,何时做劫,看似随意,却步步都藏着机锋,落在要害。
自己之前那些关于“被利用”的纠结和不安,虽然并未完全消散。
但现在这种更高层面的布局和支撑面前,让他自己找到了底气和方向。
路肯定还长,案子的复杂程度只怕远超想象。
但至少此刻,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并非孤身涉险。
他的背后,伫立着省纪委这棵大树。
“哎呀——”李仕山忽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咂咂嘴,慵懒地抱怨,“都这个点儿了,饿的前胸贴后背。基哥,你知道这附近哪儿还有宵夜摊子开着不?”
刘基无语地摇摇头,又是一阵感慨。
自己今晚被突然带到这儿,神经一直紧绷,这会儿还没完全缓过来,哪里感觉得到饿?
也就这家伙,在领导面前那份举重若轻的松弛感,自己怕是这辈子都学不来。
刘基也就在这时猛地想起上午章化寻提到李仕山的的事,神色一正,认真的说道:“仕山,有个事,你得心里有数,提防着点。今天上午,章化寻找我……”
刘基不再隐瞒,将上午与章化寻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哈哈哈——”李仕山听罢,非但不恼,反而乐出了声。
“这个章化寻,能在安江构建这么庞大的势力网,果然有点道行。”
“看来这番话说的,差点把我们基哥的‘道心’都给整不稳了,差点跌落境界啊~”
刘基脸里面又黑了,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开玩笑。
“没和你开玩笑,什么道心不道心,你以为是修仙小说呢!”
李仕山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促狭地凑近了些。
“哎呦喂!真没看出来啊,我们基书记日理万机,还有这雅兴?”
“快说说,是《诛仙》还是《凡人修仙传》?看到第几章了?”
刘基一脸窘迫,心里暗叫不好。
怎么又被这家伙发现秘密了。
他真的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咽回去,连忙摆手转移话题。
“说正事!你别打岔!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把柄,可能被人攥住了?”
李仕山见刘基是真急了,也不再开玩笑,神色平静下来,甚至带着点无所谓的态度说道。
“他说的事,我应该清楚,他们估计是会举报我受贿。”
刘基冷哼一声,之前也想过这个方面,很是鄙夷的说道:“这些人,手段也就这些了,上不了台面,就知道诬告陷害!”
“No~”李仕山又开始装x了。
只见他食指竖起,轻轻晃了晃,语气平淡的说道:“不,你错了。他们举报的确有其事……我确实收了。”
“什么~”
刘基猛地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看着李仕山,“你说了个什么玩意儿?”
此时,一阵夜风穿过,带着秋凉,卷起落叶,拂动两人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