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贺疆刚坐下,两个鲜嫩的童子上前来服侍,被贺疆摆手制止,“快些下去,没见到那尊菩萨板着脸?”
下巴微挑,看向临窗坐着的郎君。
两个童子偷瞟一眼,转头看向贺疆,“郡王,小的……,小的们也不曾做了别的。”
“出去吧。”
贺疆打发了二人,踱步走到宋幼安身后,俯下身子,双手扶住他的肩头,“哎哟,只是两个端茶倒水的童子,你知道我也不喜丫鬟伺候,一大早的,闹哪门子的气?”
宋幼安两眼无神,顶着一张烂脸。
他看着窗外的小鸟,飞来飞去,夏初,花儿娇艳,惹来不少蜜蜂、蝴蝶,小小的生命,比他惬意、自在。
“疆郎,让我回去吧。”
“哎哟,我的小祖宗,别闹了,这些时日,那毒妇派出去的杀手,而今还没抓到,我担心你的安危。”
“如今我这样,金拂云也不会再对我动手了。”
“怎地,与本王在一起,就这般难受?”
宋幼安转过头来,食指倒扣,点着自己破相的烂脸,难掩绝望与痛苦,“郡王,而今您还看得下去?这张脸,我照镜子看着都作呕,您心中有我,我知道,可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日日在您的跟前,耗费着您对我的情意。”
“……安郎……”
“我是个卑贱之人,这一生恐怕就是如此了,疆郎,容我出去,我好歹到教坊司去点个卯——”
“都这样了,还想着去,反正那地儿,有你无你都成 。”
宋幼安苦笑,“我脱不了贱籍,只能依仗教坊司,疆郎,到如今……,我再是拖累你,可就真正是没良心的玩意儿了。”
“何来拖累?”
贺疆拥住他,坐在窗前,“没有拖累,我愿意这般养着你到天荒地老。”
宋幼安闭目,敛下眼里的恨意。
薄唇上头全是干裂的口子,微微一张,“疆郎,圣上要对金家动手了,你不该留我在你旁侧,做个累赘。”
嗯?
贺疆微愣,“你这是何意?”
“尚书郎,看似风光无限,荣升到一品,可郡王也与我说过,这高位……,对于大将军而言,得不偿失。如此,难道您还看不清楚, 圣意如何?”
“圣上是要敲打金家,但不会容许金家败落。”
何况——
贺疆拥着他,“你放心,我在寻找合适的机会,给你脱籍。”
宋幼安无动于衷,“疆郎心中替我打算,我是知晓的,只是如今局势不明,您又被金家算计拖累,就莫要替我去出头了,到如今……,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等死。
贺疆听来,心中五味杂陈。
“安郎,你我多少年的情意,从来见你是骄纵、蛮横的,何曾想过有一日,你如此善解人意,可为何我不觉得开心,倒是心头一堵一堵的。”
宋幼安像根朽木,颤颤巍巍静坐在此,好似风雨再大些,他就支离破碎了。
无欲无求,就等死。
贺疆看着心疼,“放心吧,我会想法子替你脱籍的,这事儿不会太久。”
宋幼安听来,不动声色。
面上还是惶恐迷茫,“我出事了,疆郎,你再不能出事,否则,我真是活不了,不必为我多费心思,我只想回小院子里去。”
“你一个人,带着个小厮,我不放心。”
“疆郎,到如今,也无人来害我了。”
正在二人你侬我侬,却又各自藏有谋算与拉扯时,门房来禀,“大管家,夫人要回尚书府去,这——”
贺六听来,微微一愣。
“等我去禀一声郡王。”
入门之后,贺疆已站起身来,“何事?”
“郡王,夫人说要回尚书府去,这——?”
“哼!不知死活的贱人,让她去就是。”贺疆脸色微冷,“这小贱人迟早是会害了我的,既如此,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郡王?”
贺六不明,贺疆眼神示意他,二人往外走去。
宋幼安身形不动,依然盯着窗外,双脚已跨出门槛的贺疆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
关乎金拂云的事,宋幼安都无动于衷。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生出了恻隐之心,“晌午安排一下,送他回去。”
贺六迟疑,“郡王爷,不怕……,不怕他去告官了?”
“他不会。”
贺六欲要多言,却被贺疆拦住,“我心意已决,六哥不必多言。”
“……是。”
不多时,门房小跑过来,对着站在日头下的金拂云,点头哈腰赔着不是,“夫人请,是小的不懂事,耽误了夫人。”
金拂云淡淡一笑,“怎地,你们郡王答应了?”
门房抹了抹额头上莫须有的冷汗,“是,郡王说夫人若要车驾,只管与小的说,小的去安排。”
“不必,我今儿坐轿子。”
“那小的去备轿。”
金拂云直接拦住,“街头随意赁个,省事儿。”
这——
门房微愣,“夫人,这怕是不妥,外头的小轿不大,夫人坐着也不舒服,小的这就去安排——”
话音未落,金拂云已跨出了府门。
整整三个月,她才得以重见天日,哪怕是门前土路因春风起灰,她也没有往日的嫌弃。
回望郡王府,她眼里充满冷意,这里不该是个牢笼!
翠儿差使的婆子腿脚麻利,很快就从巷子头叫来了顶蓝布小轿,“夫人,您小心脚下。”
搀扶上上了轿,金拂云就这般丢开郡王府的护卫,带着丫鬟婆子,一口气不带停歇的回到郡主别院。
刚下轿,金拂云顶着日头,仰头看着府门。
没有改变,还是从前的红漆大门,但牌匾换了,而今挂着尚书府。
一股陌生,油然而生。
金拂云微微一愣,她如今腿脚俱好,能正常走路,但几步石阶,她却走得缓慢、艰辛。
母亲,不在了。
这府邸,改名换姓,成了父亲的。
往日,郡主别院里,她算得是主子,而今……,以外嫁女的身份回来,未入门,身子已矮了半截。
门房开门,一看来人,惊呼起来,“大姑娘,您今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又马上自己轻轻打嘴,“而今得叫姑奶奶了,瞧小的这破嘴,姑奶奶,快些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