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炭火燃得很旺。
沙盘被白雪红炭映得光影交错,山阳城模型上插满的赤色小旗,此时就如一柄柄倒刺,扎在众人心头。
赫连良平、林如英、聂云升三人围站在沙盘前,皆是一脸滞闷。
而他们身后的一众将校,争论声此起彼伏,却无一策可破眼前铁城。
张峰也是满心愁闷,重甲铁骑参与不了攻城,本就让他烦躁,此时听得心烦,把方天画戟往柳磬手里一塞,闷声道:“都别吵了,明日再调五千死士,我亲自带队登城,就不信砸不开这破墙!”
聂云升左肩的伤还裹着渗血的绷带,闻言皱眉:“一月强攻,折损两万精锐,而敌城岿然,再硬攻,耗不起。”
“耗不起也得耗!”张峰红着眼,“不继续进攻,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那些畜生继续吃人?”
“你冷静点!”林如英瞪了他一眼,斥道,“不是不攻,是得想办法,我们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但守军防备充足,再硬冲就是送命,你想让十万将士都埋进去?”
“夫人言之有理。”聂云升点头应和,他看了一眼赫连良平,又跟着开口,“山阳城不愧是京畿重地,各种守城器械层出不穷,首攻那日,刚一开始我们便被反击的晕头转向,若不是及时下令撤退,只怕龙骧军死伤更加惨重。”
赫连良平微微皱眉,却没说话,依旧盯着沙盘。
廉澄倒是深有感触,沉声道:“东门那道城墙,砖缝里都灌了铁水,斧盾阵连闸门都没摸到就折了几百人。”
“是啊,还有那地道,土一掘开就渗水,弟兄们拿身子去堵口子都堵不住!”郑彪也趁机大倒苦水。
贺羽同样一脸愁容:“我麾下那一千善水将士,全都淹死在护城河里。”
王越也说:“我手下的七八百兄弟,也都活活烧死在了木驴里面。”
……
帐内顿时又乱成一团,说话的大都是龙骧军的将领,这也没办法,从攻城之初,龙骧军便被充作先登军,几乎所有的攻城方式,都是他们在执行,死伤也在所难免。
耳听得手下将领发着牢骚,赫连良平也没阻止,心里有气还不让说,憋着更不舒服。
他此时眉头深锁,却也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深吸了口气,扭头看了眼项瞻。
项瞻坐在帅案后,甲胄未解,原本明亮的传承铠上,此时早已覆盖上一层黑痂,颇显狼狈,他没心思理会,指尖轻轻摩挲着破阵枪尾的青玉,目光落在帐外飘落的雪花上,暗自出神。
雪片越来越大,粘在帐帘上,落在营地里,转眼就积了厚厚一层。
他忽然想起去年,燕行之攻打幽州时的情景,那时鸡岭关同样固若金汤,燕行之试便各种方法,见强攻无用,便没再急着强攻,只等寒冬一到,引水成冰,冻裂城门,城门遇冷变脆,一撞即破,骑兵直接掩杀进城。
“或许,可以效仿燕叔……”项瞻手下动作一滞,倏然起身,大跨步走到帐门前。
众将见他突然行动,皆是一怔,齐齐望了过去,帐内顿时一片沉默,唯有炭火噼啪作响,将众人的影子在帐壁上拉得扭曲。
项瞻倒提破阵枪,在帐门前伫立不动,望着外面漫天飞雪,肩头落满碎雪却浑然不觉。
赫连良平与林如英对视一眼,来到他左右。
林如英为他扫去肩头落雪,轻声劝道:“小满,你也别太着急,眼下风雪渐大,不宜作战,再拖下去,连抛石机都推不动,若实在没有办法,不如……”
话到一半,她没再接着往下说,但意思明了。
赫连良平也微微颔首,但没有开口,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太过心急,撺掇项瞻强攻东召朝廷,打了一个月,毫无进展不说,死伤两万多人,有一半都出自龙骧军,他自认应该负首要责任。
“不能撤退。”项瞻轻声应道,“隆冬已至,山阳城门小半年未曾开启,城内百姓就算逃过二王毒手,也熬不过这冬雪。”
他没回头,只抬手接住一片雪,看它落在掌心,被体温熨成一点冰凉的水迹。
寒风骤起,卷起雪花,带着一股刺骨的冷意,项瞻缓缓转身,看了二人一眼,来到沙盘前,目光落在那道宽逾十丈的护城河上。
“这河深有三丈,最宽逾十三丈,最窄也有七八丈,之前填壕、泅渡都失败了,是因为咱们跟它硬碰硬,现在天寒地冻,若借助风雪,把它变成入城阶梯,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齐齐围了上来,却不明所以,张峰直接问:“怎么变?”
“筑月牙堰,冻成冰坡。”项瞻把长枪放到一边,指尖在沙盘上游走,“眼下这河内污秽,尽是尸骸断刃,水流极慢,照当前这天气,不出两日,必定结冰。”
他扫视众人,“征调三万民夫,连夜去上游筑一道月牙形的堰坝,把水逼向南岸,让北岸水位降到最低,待结冰之后,夜里每隔一个时辰泼一次水,连续三晚,冰厚及三掌,轻骑可纵,步卒列阵同样不惧。”
他顿了顿,手指在护城河北端划出一个弧形,“冰面内侧用稻草、麦秆垫出斜坡,外滑内糙,到时候云梯直接推上冰坡,比填土快十倍。”
贺羽最先反应过来,却也皱起了眉:“寒冬泼水,冰是能冻住,可守军要是往冰上泼火油……”
“无妨。”项瞻摆了摆手,“冰面滑,火油流得快,烧不起来,就算烧着了,也全都留在底下一层,让将士们裹着湿毯冲,反而能借着烟幕靠近城墙。”
贺羽若有所思,廉澄却又说道:“光冻河还不够,城头的砖缝太密,飞楼撞不动,斧盾劈不开。”
“那就让砖缝自己张嘴。”项瞻转身看向谢旌,“谢旌,你为随军主簿,饱读诗书,可曾记得有一地理名着,记载过这样一句话:「石善崩裂,俗谓盐卤入石,冬则裂,非寒之罪」?”
“盐卤冻石?”谢旌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启禀主公,此句不曾有原文,乃是后世整理而成,但有先例印证过。”
项瞻忙问:“具体怎么做?”
“可收集大量夜壶、陶瓮,再掺入草灰、盐卤、醋糟与溲溺,调和成卤汁,以抛石机集中砸向同一处城墙,卤水渗进岩隙后,产生胀力,会将石头撑裂,天气严寒,可让水分更容易结晶。”
谢旌拱了拱手,“卤入石骨,冬则冰脔,石自綮解,此即「盐劈」之旨,传为墨家残卷所载,失于永嘉之乱。”
“原来如此,盐劈……”项瞻重复了一遍,又问,“多久可以让城墙松动?”
谢旌沉吟片刻,给出个保守的数字:“城墙经过反复浇卤、火烧、冰激,盐卤和溲水会让砖石脆裂,不出意外,半月之内,必出通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