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风雪呼啸,帐中一时寂然。
张峰挠了挠头,问道:“盐卤、醋糟、溲水,就这些玩意儿,就能让坚如磐石的城墙开裂?”
无人搭话,半晌,赫连良平才看着谢旌,低声问道:“半月……只需半月?”
“若昼夜不停浇卤,大雪不断,十日也可一试。”谢旌点头,补了一句,“即便未裂,已使墙骨酥化,撞之即溃。”
赫连良平微微颔首:“若真是如此,可将一月以来的死马腐肉集中,与豆秸、石灰堆沤,做三百具腐囊,抵在墙根之下,攻城前将之点燃。”
此话一出,众将皆是默默点头,在场的哪个没读过兵书,数十年前,乱世诸雄中有一将领,攻城时用过类似的死牛囊,熏得敌军弃城而逃,这是有先例的。
项瞻见众人信服,沉声道:“燕叔曾说,打仗,拼的不是蛮力,是能不能借天时、顺地利,如今这风雪寒冬,就是最好的天时。”
他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既然计策落定,那就双管齐下,上游筑堰冻河,城下盐劈墙骨,十日之后,待诸事皆毕,寻一月晦之夜,守军眼疲手僵,我们踏冰梯直抵裂墙,一鼓破城!”
聂云升用右手按住左肩伤处,沉声道:“冻河三万民夫,末将亲自去征调,盐卤、醋糟、草灰,城下各乡五日之内可凑齐。”
林如英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凤翥军死伤最少,我分五千给聂将军督工筑堰,其余兵马随我护城而渡,先清冰面碎尸,防绊马脚。”
“那登城先锋,便交给我吧!”张峰连忙争道,“冰坡既成,云梯改钉铁刺,缚牛皮防滑,我率两千死士披湿毯冲烟,专往裂缝里楔破城锤!”
项瞻颔首,目光逐一扫过这些血尘满面的同袍:“山阳城内,尚不知还有多少百姓,被二王视作口粮,每拖一日,便多一户人家熄灶绝烟,所以,我们没有退路,也不配言累。”
他挺直身子,沉声说道,“十日之后,要么裂城救人,要么全体战死护城河,化作明年开春的肥料!”
“不破此城,誓死不休!”廉澄、王越、郑彪等人齐声抱拳,轰然应诺,先前那股压在心口的死寂,被一把野火燎成滚烫的战意。
……
五日后,山阳城内齐王府地牢,铜鼎下的炭火仍旺,鼎内汤汁也依旧泛着诡异的金红色。
刘文肃手持金勺,翻搅着浓汤,语气轻柔:“屿儿,外面下雪了,项瞻怕是攻不动了,你闻闻,这汤里加了雪水,更鲜了。”
刘屿依旧被铁链锁在铜环上,头垂得极低,额前乱发遮住脸,看不清表情,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刘文秉提着个酒壶走了进来,看着父子二人,挑了挑眉:“大侄子,好好的世子不做,非要跟你父王对着干,可是真有点傻了。”
刘屿抬眼看了他一下,并未说话,刘文肃则把汤勺往鼎里一放,擦了擦手,问:“城外怎么样了?”
刘文秉又喝了口酒,来到刘屿身前:“天气太冷,护城河结冰了,项家军正在河上筑堰,拉来不少稻草。”
“筑堰?稻草?”刘文肃眉头微皱,“他们想干什么?”
“不清楚,守将只说有不少民夫来回跑,夜里河面还冒着白气,像是在冻冰。”
刘文秉伸手捏着刘屿的下巴,抬起来左右看了两下,笑道,“对了,今早开始,敌军以抛石机往北城墙上不停砸出陶瓮,瓮里不见火油,也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气味难闻得紧。”
刘文肃捋着胡须,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冻冰,陶罐……项瞻这孺子,又在耍什么把戏?”
“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把戏?”刘文秉打了个酒嗝,不以为意,“他强攻一月,连城门都没挨着,隆冬已至,用不了半个月,自会退兵。”
他呵呵一笑,摇摇头,“都说项家军能争善战,他项瞻少年英雄,又有什么南荣上将军辅佐,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骄兵必败,你也不要看不起他!”刘文肃沉声提醒,“昔年幽州战场,他刘文召便多借风雪天时,不可不防。”
“三哥,你应该叫二哥,怎能直呼名讳?”刘文秉嗤笑一声,“幽州是幽州,山阳是山阳,刘文召堂堂大召武烈皇帝,又岂是项瞻孺子可比的?”
刘文肃瞥了他一眼,也觉得项瞻年纪轻轻,翻不出什么大浪,否则攻城一个月,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他舒了口气,又问道:“外城府兵还有多少?”
“嗯……”刘文秉沉吟道,“能战者尚有一万三,不过,还有四五万青壮,随时可上城御敌,有他们的家小在手,真到了用到他们的时候,不敢不出力。””
刘文肃不置可否,提醒道:“你可要当心一点,若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吃的肉粥,就是自己的妻……”
“哈哈哈……三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刘文秉放声大笑,“内城九门已然封锁,五万禁军把守,他们进不来,更不知道家人是否还活着。”
他又灌了口酒,看了眼刘屿,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转身便往牢外走去,“三哥,虎毒尚不食子,大侄子只是暂时想不开,你可别把他弄死了。”
刘文肃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像在赶一只苍蝇。
他又来到铜鼎前,刚一拿起汤匙,浓汤咕嘟翻了个泡,浮上一枚小小的骨头,又缓缓沉了下去。
便在此时,刘屿刚刚吸收完刘文秉的话,忽然笑了出来,他缓缓抬头,乱发下露出一双极亮的眼睛,亮得吓人。
“父王,您说的对,骄兵必败,项瞻的确英雄,这山阳城,守不住了。”
“你说什么?”
“之前您说我有弑父之心,我不承认,现在我再告诉您一遍,我是有这个心思,您作的恶,罄竹难书,但我不愿担此杀父恶名,所以我永远也杀不了您。”
“刘屿!”
“肉山酒海堪堪冷,再捡新柴炖旧汤。旧汤沸尽添新水,谁记当年粉黛香?哈,哈哈哈……您说皇兄疯了,他却比你们看的都清楚!”
刘屿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疯魔,“父王,我是杀不了您,可我能杀自己!”
话音未落,他眼神骤冷,猛地向前一扑,铁链瞬间绷得笔直,腕骨咔嚓一声,被反拧成诡异的角度,而他的头,已经够到了鼎沿。
砰的一声巨响,头骨碎裂,血花溅进金汤,瞬间凝成一朵暗红的花。
刘文肃的金勺停在半空,第一次,手抖了。
鼎下炭火依旧噼啪炸响,锁链尽头,刘屿软软垂首,唇边却勾着笑,头上的血顺着下巴滴落,一滴,两滴……像更鼓,数着一座城最后的更漏。